正文 第7章 天下第一樓(1)(1 / 3)

黃鶴樓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大得我們似乎隻有仰視的份兒。就連唐代素有“詩仙”之稱的李白登臨此樓,也不得不將慣有的疏狂收斂幾分。

想那李白是何等了不得的人物,他有如行雲野鶴,每到一處名勝,總是興味盎然,詩情勃發,大筆一揮,便有佳作問世,一問世就能穿越漫漫時空,來它個千古流傳。像這樣的詩作我們隻要信手一拈,就可列出一大串,比如《蜀道難》、《夢遊天姥吟留別》、《早發白帝城》、《獨坐敬亭山》、《望天門山》等等都是。於心儀已久的黃鶴樓,李白更是蓄了一股英氣、豪氣與靈氣,一旦噴發而出,很有可能又是一首新穎別致的千古絕唱。

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李白的仙氣與才氣。

此時,他就站在我的眼前,背剪雙手,昂然挺立在黃鶴樓頂。陣陣清爽潮潤的江風拂麵而來,吹動著他的衣襟,耳際的長發、腰際的飄帶,還有上翹的胡須,都在這清風的吹拂中輕逸、空靈地舞動不已。同時律動著的,還有眼前的兩根巨大飄帶,一條是長江,另一條則是漢水。李白覺得自己就是那舞帶之人,左手握著奶黃色的長江,右手攥著碧綠色的漢水,將它們舞得煙霧繚繞、雲蒸霞蔚。“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他真想將這氣勢磅礴的詩句用於長江。可是,既然已用它狀寫了黃河,哪能自己抄襲自己、重複自己呢?得有更為新穎奇特、卓然超絕的創作與描摹才是。正這麼想著,他聞到了一股奇異的芳香,這是隔江吹來的對岸鸚鵡洲上那些綠樹、青草、野花的芬芳,李白貪婪地吮吸著,恨不得將它們全都吸入心脾。高山樓閣,花香雲煙,清風吹送,一時間,他仿佛置身於蓬萊仙景,陶醉得無以複加。突然地,就有新奇的靈感自天邊飛來了,猶如一道耀眼的閃電劃過腦海的長空,照亮了心靈的宇宙。頓時,李白興致勃發,詩情盎然。於是,將一杯斟得滿滿的好酒端在手中,仰脖一飲而盡,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向迎門的粉牆。童子自然知曉主人的心思,趕緊端著一盤早就磨得濃濃的墨汁跟了過來。隻見李白握一管大號毛筆,慢慢伸向硯台,飽蘸,抬頭,舉筆,正待揮灑,卻突然中了魔似的呆在原地……

他楞楞地望著樓壁,停在空中的毛筆半天也沒有落下。

如岩漿般在胸中湧動的詩情正待噴射,突然間被一個無形的蓋子給嚴嚴地堵住了。於是,我們便聽得李白一聲長歎:“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有詩在上頭。”說著,不由得將蘸滿墨汁的毛筆靜悄悄地放在腳下,於心悅誠服中免不了帶著幾分黯然神傷。

原來,這“蓋子”並非什麼天外之物,而是一首用小楷字體題在樓壁上的七言律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詩的作者名崔顥,唐代詩人,具體出生年月不詳,死於公元754年。而李白則比他多活了八年,由此可以想見,他們不僅同屬於唐朝,還在同一時代生活過。崔顥中過進士,當過司寇員外郎,早期寫寫流於浮豔的閨情詩,後遊曆邊塞,受粗獷的邊地風光之陶冶與浸潤,詩風由此而變得雄渾奔放起來,著有一本《崔顥集》。但真正流傳於世的,也就這麼一首《黃鶴樓》。

若拿崔顥與李白相比,如果說前者是一顆閃光的星辰,那麼後者足可稱得上是一輪炫目的太陽了。

李白的詩作雄奇浪漫,狂放不羈,這種風格不僅貫注於他的創作,也表現在他的生活之中。意氣風發之時,他將皇帝老子也不放在眼裏,甚至還要高力士為他脫靴磨墨。就是這樣的一個李白,卻為崔顥的一首《黃鶴樓》折服了。

李白沒有因為自己的赫赫聲名而對崔顥流露半點鄙薄之情,也無絲毫文人相輕的嫉妒。他所看重的,便是題在樓上的詩作,它將自己登臨黃鶴樓之所見、所想都狀寫、表達出來了。於是,李白不由得發自內心地由衷讚歎道:“好詩,真乃好詩也!”本想題詩的他將筆一擱後,又仰頭注目,開始認真地欣賞起石壁上的《黃鶴樓》來。

好一幅惺惺惜惺惺、文人相親、融融泄泄的動人圖景,真個羨煞人也!

李白擱筆,並非他無法用詩歌描寫黃鶴樓的雄偉壯觀,而是因為崔顥已先於他在石壁上題寫了一首難以超越的《黃鶴樓》。他既不願重複自己,也不想重複別人製造文字垃圾。李白擱筆,不僅無損於他的詩仙形象,反而增添了他的人格魅力,展示了一個真正詩人所具有的純粹、真誠、自知、坦蕩的高貴品質。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詩歌寫得好,不僅名揚四海,還可改變人生境遇。偉大的詩人,不僅是老百姓心中的偶像,就是皇帝官吏,也得敬著、讓著幾分。在一個長夜漫漫的專製國度裏,正因為保有一份對於詩歌文化的崇奉以及詩人們的純粹與真誠、浪漫與執著,這一存續的傳統維持著一線難得的生機,中華民族才得以充滿活力,千百年來在一次次的顛躓後依然頑強地從地上爬起,挺直腰身。

能深得李白服膺,《黃鶴樓》也的確稱得上是一首藝術魅力經久不衰的千古絕唱了。在形式上,它別樹一格,前半兩聯略帶散行,不太合律詩要求,且不避用詞重複之嫌;在內容上,既寫了黃鶴樓傳說,也寫了周圍景致,還抒發了作者情感,可謂懷古詠今、情景交融。特別是那“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的名句,不知惹出了多少後來者的扼腕浩歎與幽古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