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周姆姆(1 / 1)

今天,輾轉聽到周姆姆謝世的消息。

周姆姆和我毫無血緣關係,並不是我的親人。但是我悔恨自己得到消息太晚,未能見她最後一麵,送上我的哀思。一切都不能挽回,我隻能把思念和哀悼一並化作文字,宣泄我的愁緒。

姆姆,是方言。意即伯母。

其實,她和我母親同齡,今年八十有七。因此,在情感上,我總把她幻想成自己的母親。她的老頭子比我父親大,因此稱她為姆姆。

我是在幾十年前就認識她了。

那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洪流,將我卷到贛東北的鄉村。我和幾位同學,被分配到養豬場。姆姆家就在養豬場邊。

她的身材,在農村裏算是高大,不像我的母親纏了腳,她長衣長褲大腳,站在人麵前,竟使人感到威風凜凜。但她麵善,常是一臉笑容。那笑容,就像春天裏的陽光,令人感到溫暖。她先是笑盈盈地遠窺我們這些知青,見麵也不說話,隻是笑。後來稍微熟悉了,來到她家,她也不說話,隻是為你端來一粗瓷碗的茶水,遞送到你麵前,然後,自己搬張小凳,撿個旮旯端坐,細細品聽我們和她的兒子閑話。

臨走時,她會出聲:“就走啊,留下吃飯吧。”

不久,我知道周伯父長年在福建山區做木匠。元宵後出門,臘月後歸來。周姆姆就一人拉扯著四個兒子。很特別的是,周家是遷徙戶,選了個荒嶺安家,遠離其他村民,獨家而居。但是,和周圍的原住戶關係和睦,相安無事。直到建起了養豬場,她家才有了更多的人氣。我想,也許是她那張笑臉,也許是她的不多言語,也許是她耐勞的精神,像潤滑劑,滋潤了她和其他村民的關係。

後來,熟了。

我說:“姆姆,你和我媽是同齡。”她一聽,臉上閃出興奮的表情。竟憐憫起來:“你這麼瘦小,就離開了媽。叫我樣崽(她兒子,和我同齡)外出,我都會擔心死了。”從此,她老叫我到她家吃菜。那煙熏的泥鰍幹,那臘肉,現在想起來都饞。當然,喝得最多的是她家的大粗瓷碗茶。她還會將老母雞下的蛋送給我,讓我帶回家。我呢,回鄉下時,也會買些麵條帶給她。她的心肝寶貝老幺崽過十歲生日時,我和同學湊了六元多錢,買了一件絨衣給他。姆姆擦著眼角的淚花,高興地收下了。我和姆姆,宛若親人。

再後來,更熟了。

她偶爾會講起自己的往事。有一年臘月,月黑風高,有個人竟來偷她家的雞。雞叫了,姆姆也悄悄起床了。她看見了偷雞者,沒叫什麼捉賊啊!而是靜觀,偷雞者竟沒發現主人此刻站在旁邊,還在搗鼓。姆姆笑了,說了一句不可思議的話:“我來幫你。”偷雞者大驚。窘迫地看著女主人。姆姆竟真的抓了一隻雞給他。“快過年了,捉回去給全家人燉碗湯。”偷雞者落荒而逃。姆姆說:“我是真心想送給他,他可能家中沒雞,或缺錢。過年了,少了雞不成席啊。”

那時,我便對姆姆刮目相看。

一個不識字的中國女人,竟然有如此胸襟!她的寧吃虧不占便宜的為人信念,成了她人生的不貳法寶。因此,她的人緣極好。附近的村民,有什麼事也喜歡和她嘀咕。不過,我發現姆姆和她的兒媳極少交流,不知何故,隻是默默地帶著孫子。

姆姆家門口,有棵桃樹,還有一棵柚子樹,一叢茉莉花。逢到花飄香,樹結果之時,她總會招呼大家來嚐鮮,來聞香。那妖冶的桃子,那爿爿柚子,香甜可口,她從未想到過用這些果實去換錢。

後來,我上大學,姆姆還特意請我吃飯了。臨別時,我圖近,欲走後麵的小門。姆姆笑盈盈地攔住,不允:“走大門。”她還放了鞭炮,我沒有回頭,想必姆姆家的庭院前,一片煙屑。

我曾先後幾次專程去看過姆姆,談起往事,她笑而不語。

姆姆走了。

她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也是中國式的母親。

母親的兒子和同學說,姆姆臨終時還喃喃地念著我呢。

姆姆,走好 !

清明時節雨紛紛。

我會獻上一束潔白的花兒,放在你的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