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武三思對他那年已古稀的姑母都說了些什麼，總之當天晚上婉兒就大禍臨頭了。武三思一走，女皇就把她叫到了她的寢殿。武皇帝的臉色很難看，但她卻故作鎮定地問著婉兒：“燒了明堂的那個晚上，那個薛懷義來求見過朕？”
“是的。”婉兒平靜地說。她心裏明白武則天的問話是什麼意思。她其實也知道武三思所要達到的究竟是什麼目的。
“朕不管你和那個薛懷義是怎麼回事，朕隻想問你知不知道那明堂、天堂是朕的命根？”
“奴婢知道。”
“是明知故犯地逼那和尚去放了那把火，難道你是想燒了朕的命根嗎？”
“奴婢並沒有逼那和尚……”
“你還敢頂嘴？太放肆了！你何德何能，敢在朕麵前如此張狂？來人哪，把她拿下！看看朕的王朝沒有了你，究竟能出什麼鬼？你們還站著幹嗎？把她給我綁起來！朕倒要看看一個奴才敢造什麼反。是你和他合謀來要朕的命。你們吃朕的喝朕的不知報恩報德反倒來坑害朕。你以為那個和尚死了你就能逃脫罪責了嗎？你知道他燒掉的是什麼嗎？是朕的大周王朝啊！”
武皇帝捶胸頓足。她身邊的所有侍從們都驚呆了。他們還從來沒有見過武則天如此地大動肝火，撕心裂肺。她厲聲說：“你們還站在那兒幹嗎？還不快把她綁起來。你們怕她？怕她什麼？怕她有一天坐到我的皇位上來嗎？那是她白日做夢！”
婉兒當即被五花大綁了起來。在那一刻她突然想起的，是當年廬陵王李顯做皇帝時突然被他的母親五花大綁的那一幕。一個皇帝尚可被武則天捆綁，何況她一個區區奴婢呢。但是婉兒沒有像當年被綁起的李顯那樣反抗，大罵他的毒辣的母親。婉兒沒有這樣也無心這樣，她隻是驟然覺得輕鬆了起來。從頭至腳，每一塊肌膚每一段神經，從血到肉，都輕鬆了起來，那是她從不曾體驗過的一種感覺。她想她在這宮中苦熬的日子終於有了盡頭，她甚至為此而感到歡欣。她可能還意識到，其實她很多年來一直所期盼的就是這一天、這一個時刻。她所等待的，也是她最終難逃的，就是女皇如此的宣判。婉兒沒有掙紮，也沒有悲哀。她的內心隻湧動著一種發自肺腑的同情，那是因為她真的知道燒毀了明堂、天堂對那個蒼老的擁有著最後權力的女人意味了什麼。婉兒知道武則天為了她的權力都失去了什麼。她失去的太多了，失去了她的親人、骨肉也失去了她的人性。所以她才更愛她的寶座她的江山，所以她才不容有人毀了她的朝堂江山。她如果連這最後的權力也失去，那麼還有什麼呢？她將一無所有，她將從此孤獨。婉兒知道這就是她為什麼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她綁起來的真正原因。但是婉兒真的不恨女皇。婉兒隻是不再懼怕她也不想再解釋什麼。所以婉兒站在那個絕望的瘋狂的女皇麵前反而顯得十分理智，很從容不迫視死如歸。她被麻繩捆綁著。那繩索在婉兒身上勒出了很多道深深的印痕。婉兒很疼，那也是她從來不曾經曆過的，仿佛血流被阻隔，呼吸被窒息。但是婉兒挺著胸並且高昂著頭。她想她就是死也要死得威武悲壯。她也不在乎出賣她誣陷她的人是不是那個卑鄙下流的武三思。此時此刻這一切對於婉兒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她從此不必再被這個為權力而生而死的女人折磨，不必再被她敲骨吸髓，榨幹血汗了。婉兒想到此便無比興奮激動。這一次她放任自己，不再抑製，她就是這樣任憑著自己沉浸在這種極度歡樂明亮的心情中。那是怎樣的一種絕處逢生，又是怎樣的一番柳暗花明。婉兒微笑著，柔和而明媚的，畢竟婉兒還是那麼年輕。她覺得她做這種辛苦的奴婢的日子已經夠久了。她要離開宮城，她要張開雙臂去迎接一種新的生活。不管那新的地方是天堂還是地獄，但對婉兒來說都將是美好的。
“婉兒你如此地忤逆了朕，如此地耍弄了大周王朝，你知道你該當何罪嗎？”
那時候婉兒已不知那陰森森的聲音是從哪傳來的。她仿佛是被那個聲音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喚回。婉兒睜開了眼睛才知道她依然是站在女皇的寢殿中。她對她身處的險境有點不知所措。她睜大眼睛迷惘地凝視著蒼老的女皇。她的目光裏隻有女皇詢問的神情。
“你不要裝糊塗！你真的沒聽到嗎？朕在問你，婉兒，你說你該當何罪？”
“奴婢……”婉兒說過奴婢這兩個字後突然停住了。她聽到了奴婢兩個字後才突然意識到她連奴婢這兩個字也不願再說了。十多年來她說的已經太多了。她不想再說了也不願再做奴婢了。所以婉兒改口：“婉兒知道，婉兒罪不容赦。婉兒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