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深斟淺笑(1 / 3)

登臨絕頂的人,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諸如珠穆朗瑪峰一樣的絕頂,世上沒有幾個人攀得上去,也就沒有幾個人知道站在絕頂之上人的感受。

從世上的角度仰觀站在絕頂上的人,真是“就之如日,望之如雲”那光照四海的氣勢,那表正萬邦的威風,足可使人歎為觀止。

而絕頂之上的感覺,實際一些,不會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美妙。

首先,太高了。高得使人看不見下界。空氣又稀薄,幹冷。胸襟開闊的另一麵,是窒息。

其次,習慣於攀峰的人,陡然問再也無峰可攀。勝利感的同時,是孤獨,寂寞,悵惘。

最後,那絕頂,並不是實實在在的土石之山,而是……隨時隨刻要提心吊膽,要算盡機關,以防它有朝一日突然崩塌。

從絕頂之上跌下來,摔成齏粉,那是什麼滋味?

所以,除了胡吃悶睡豬一樣的昏君,但凡還是個人的君主,多多少少都有些神經質的表現。特別是開國之君,無一不憂慮重重,為長治久安,有的盡殺功臣,屠戮骨肉,大發癜狂之態。

趙匡胤自黃袍加身,便意識到了絕頂上的感覺。

他是個聰明人。他是個實在人。一日,他沉吟著對趙普道:“自唐季以來,數十年間,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生靈塗炭,這是什麼原因呢?吾欲息兵定長久之計,有什麼辦法呢?”

趙普道:“陛下看到這一點,實乃天人之福!唐季以來,戰爭不息,家散人亡者,沒有別的,無非是節鎮太重,君弱臣強而已。今欲治之,唯稍奪其權,製其錢穀,收其精兵,則天下安……”

“卿不必再說,”趙匡胤胸中已有成算,目光炯炯道,“朕知道了。”

五代以來,“國擅於將,將擅於兵”。趙匡胤是過來人,特別是他親身經曆了兩次“黃袍加身”的兵變,後一次,自己因之做了皇帝,分權之弊,沒有人知道得比他更清楚。而禁軍握有實權以及出藩節鎮的高級將領,自恃擁立之功,已露出了“偃蹇難製”的端倪。集權,成為趙匡胤鞏固最高統治地位的急務。

然一天天過去,並無動靜。趙普不免找個機會,舊事重提。

趙匡胤淡淡一笑,道:“彼等皆朕故人,必不至反,卿無須如此憂慮。”

趙普亦淡淡一笑,道:“誠然,臣亦知彼等矢忠於陛下。然據臣平日冷眼所觀,彼等皆非統馭之才。軍中不乏人傑,萬一有倡孽者,事到臨頭,彼等也身不由己罷了。”

趙匡胤凝視趙普,忽然大笑。大笑著離去。

趙普微笑凍結在臉上,呆呆望著趙匡胤的背影。良久,一拍腦門,仿佛解了凍,也大笑。大笑著離去。

左右愕然望著君臣二人,莫名奇妙,麵麵相覷。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春三月,殿前都檢點幕容延釗自真定來朝,侍衛親軍都指揮使韓令坤從征李重進返京,趙匡胤即將二人禁軍之職免去,使之分別出任山西南道及成德節度使。

同年秋七月,一日退朝之後,天高雲淡,輕風送爽,萬物盡染夕陽金輝。趙匡胤心情極佳,命人在內苑擺下盛大宴席,留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石守信、殿前都指揮使王審琦、殿前副都點檢高懷德、馬軍都虞侯張令鐸、步軍都指揮使趙彥輝等眾將飲宴。

石守信等忙叩謝天恩。趙匡胤朗聲笑道:“都起來,都起來!今日無君臣,隻有咱們的義社兄弟!來來來!喝他個一醉方休!”

眾將興衝衝入座,開懷狂飲,歡暢已極。

忽然,趙匡胤長長歎了一口氣。

滿座歡笑聲頓住,眾將錯愕相顧,小心試探道:“陛下何故煩悶?”

趙匡胤不答,自顧自喝著悶酒。半晌,方又歎了口氣,慢慢道:“唉!當年若非爾等擁戴之功,朕安能當上皇帝?朕念爾等之功,無有窮盡。然爾等又何得知,天子亦大艱難,反不如當節度使快樂些。以朕而言,即終夕未嚐敢安枕而臥也。”

眾將急問道:“這卻又是何故?”

趙匡胤拍拍禦座,輕描淡寫道:“何必又問,此位誰不想坐?”

眾將大驚,忙離座叩首道:“陛下何出此言?今天命已定,哪個敢有異心!”

趙匡胤默然良久,意味深長道:“不然。朕固深知爾等無有異心,怎奈爾等屬下若有貪圖富貴之人,一日若也將黃袍加於爾等之身,爾等即無此願,事到臨頭,尚能由得爾等麼?”

眾將驚倒,複流涕叩首道:“臣等愚昧,萬末料到此節,望陛下垂憐,為臣等指點一條生路!”

趙匡胤哈哈大笑,起身離座,親自將眾將一一扶起,懇切親熱地說道:“咱們自己兄弟,掏心窩子說句大實話: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眼就是百年,所謂富貴榮華,無非是多積金錢,及時行樂,盡情享受,福蔭後世子孫。爾等何不交還兵權,出守大藩,廣置良田美宅,給子孫萬世留下永不動搖的產業,多置歌兒舞女,天天飲酒快樂,終老天年,朕與爾等約為婚姻,君臣之間兩無猜疑,上下相安,豈不好麼?”

眾將再三叩首謝恩道:“陛下為臣等想得太周到了!真乃生死骨肉之情!臣等肝腦塗地也難以報答!”

翌日,皆稱病乞罷兵權。

趙匡胤立準。以石守信為天平節度使、高懷德為歸德節度使、王審琦為忠正節度使、張令鐸為鎮寧節度使、趙彥輝為武信節度使,除石守信還兼侍衛都指揮使的虛銜,其他將領皆罷宿衛,一齊出外鎮守去了。

此節,便是曆史上有名的“杯酒釋兵權”。

中國曆來封建君主的高度集權,無不建築在血海屍山之上,先是敵人的、無辜百姓的,後是功臣的、親屬的。如果說,前者的屍骨堆成了奪權之階,那麼,後者的屍骨則鋪成了集權之途。趙匡胤踏在敵人的屍骨之上,對手握重權的功臣,卻不施殺手,而是獨辟蹊徑,以杯酒和財貨鋪就集權之路。這不能不說是他不同於已往封建君主的高明之處。當然,事情有兩麵。北宋政權可以說是後周,甚至是五代政權的延續。五代政權迭換,將相等構成統治集團的成分往往不變。對其進行贖買政策以達到集權,固然避免了內亂和血腥的紛爭,但比較快刀斬亂麻的其他朝代,北宋開國伊始,不僅沒有切斷、反而加深了地方大地主集團同中央的聯係,這使得土地兼並的問題很快突出,成為北宋積貧積弱的主要原因之一。趙匡胤此舉究意是不是高明的呢?

酒,實在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妙就妙在它能造成一種熱熱的、昏昏的氣氛。在這種氣氛中,一切界限都變得模糊,一切真實的情感,貪婪、厭惡、尷尬、恐懼,都可以被掩蓋,隻留下暢酣、至少是痛快的感覺。

趙匡胤不是個酒徒,卻很喜歡酒,很會利用酒。他的很多重大事件都伴隨著酒。而酒,也映照出了他性格的方方麵麵。

陳橋兵變時“微醺入睡”的狡獪,雪夜定策時炙肉燙酒的豪邁,“杯酒釋兵權”時的機智。

禁軍將領出為節度使。趙匡胤擬以天雄節度使符彥卿統領禁軍。趙普力諫道:“符彥卿名位已高,安可再付兵權?”

趙匡胤道:“朕待彥卿優厚,彼必不負朕。”

趙普道:“周世宗待陛下亦優厚,陛下何以負周世宗?”

趙匡胤大笑。笑,有時也會有酒一樣的作用。

於是皇帝,成為禁軍的最高統帥。

禁軍,在唐五代時原是天子的私人警衛部隊,隻負責拱衛宮廷和保衛皇帝。但在宋朝,內外屯戍之軍,都隸屬禁軍。禁軍的最高統帥,就是中央國防軍的最高統帥。

趙匡胤對把軍權完全集中到自己手中並牢牢把握之的重要性有足夠的認識。他不是名義上的最高統帥,而是實際上的最高統

宋朝禁軍由殿前司和侍衛親軍司組成。

殿前司統帥為殿前都點檢,以下將領依次為殿前副都點檢、殿前都指揮使、殿前副都指揮使、殿前都虞侯。

侍衛親軍司統帥為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以下將領依次為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侯、侍衛親軍馬軍(步軍)指揮使。

趙匡胤黃袍加身以前為殿前都點檢,即位後將此職授慕容彥釗,將殿前副都點檢之職授高懷德,然1年後即均罷免,兩職一直空缺。

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原空缺,在將慕容彥釗高懷德免去殿前軍職的第二年,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石守信請解兵權,該職以及都虞侯等職也乘機撤消。

這樣,禁軍殿前司歸由殿前都指揮使統轄;侍衛親軍司分為馬軍、步軍,歸由馬軍、步軍都指揮使統轄,合稱“兩司三衙”。三衙軍官級別較之原來都點檢、都指揮使,低了不止一個等級,沒有資格、也無權掌管全軍。非但如此,三衙之外又有掌管天下軍籍、軍官選授、軍政軍令的樞密院(最高長官為樞密使與樞密副使)。三衙隻掌軍訓、軍法、番衛戍守,無權調兵,也並不帶兵出征打仗。宋朝的規矩是“兵無常帥,帥無常師”、“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每有戰事,或皇帝自任統帥,領兵親征,或臨時命將,事平之後,“兵歸宿衛,將還本職”。樞密院雖有調兵之權,卻不掌握軍隊。全軍既有掌兵之權又有發兵之權的最高統帥隻有一人,便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