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夢魘五國(下)(1 / 3)

事實上似乎不能說宋徽宗矯飾太平,而應該說,是太平使然。

北宋自宋太祖趙匡胤立國,到徽宗己逾百年。經過人民的辛勤勞動,社會經濟有了很大發展。墾田麵積大為增加,北方普遍使用彎鋤、鐵耙、摟車。中原並有人力推動的踏犁,相當於牛力之半;南方普遍應用龍骨水車或抽水上山的高轉筒車。湖北鄂州並有騎之插秧、力半功倍的秧馬。農作物優良品種得到推廣,產量驟增。江浙水田中年即可收二至三石。手工業、金、銀、銅、鐵、鋁、錫各礦開采量稅收超過唐朝數倍。采煤冶鐵技術高超。河東汴京地區居民普遍以煤為燃料;滋州所冶純鋼,用精鐵,煆百餘火,其色清明;徐州利國監用煤冶鐵製兵器,鋒利無比。絲織,定州革絲“如雕鏤之象”,單州薄縑匹重百銖,望之如霧。兩浙供上的絹帛,神宗時每年達98萬匹。製瓷出現了官、哥、鈞、汝、定五大名窯,後又有集大成者之景德鎮窯。所製瓷器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罄,花紋凸、印、劃、繡、“開片”、“窯變”無所不有,精美絕倫。造船業,內河出現了長20餘丈、載重量為660噸的萬石船,又稱龍船,可載錢20萬貫、載米I.2萬石;海船造出了載重約11000噸,可乘五六百人的神舟,均用尖底、隔離倉的先進技術。真宗時年造船為2900艘。最為發達的是城市、商業。10萬戶以上的城市四五十座。開封人口百萬以上。商店彩樓相對、繡旗相招,街道上車水馬龍無駐足之處,茶樓酒肆和說唱的瓦肆(又稱瓦子)不可勝數,歡聲笑語,通宵達旦。……

百年生產力的發展,王安石變法以後的經濟複蘇,財貨積累,加上蔡京用事後的搜刮聚斂,宋徽宗時的經濟從表麵而觀,真個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生產為了什麼?積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嗎?於是他奢侈。以帝王的身份,帝王的氣度,奢侈。同晉武隋煬相比,宋徽宗的奢侈多了一點可矜、可憐、可悲、可歎,亦可笑的與民同樂。難道可以為那種奢侈好一些而困惑嗎?如果晉武隋煬的奢侈好比用利刃重斧砍斫他們的國家與人民,那麼宋徽宗的奢侈,直似同他的國家人民一起,同飲了一壺鳩酒。

值得困惑的是,宋徽宗如此經濟實力,為什麼經不起他奢侈。

曆來帝王少有不奢侈的。漢武帝的奢侈,清高宗的奢侈,比起宋徽宗大有過之而無不及,雖也由盛轉衰,卻不像他那樣鬧到一敗塗地,轉眼就將累朝所儲蕩盡無餘,1年所入不夠三季使度,全靠蔡京之流殺雞取卵、東挖西補。宋徽宗卻一直蒙在鼓裏。

五國城中的宋徽宗也許望得見天上的深淵了,然鳳闕龍樓上觀燈賞月的宋徽宗卻看不出,這圓月,並非是天上月、人間月,而是虛幻的水中月。

宋朝以政變立國。沒有經過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暴力鬥爭。這就使它患有了先天不足的痼疾。首先,舊有的生產關係(包括國家與大地主集團、農民與地主的關係)無從打破,無從用暴力調節。國家談不上實行打擊地主、發展自耕農經濟的政策,反而為了獲取多方麵的支持,采取了拉攏勾結舊有大地主集團的政策。後周和被滅諸國官員全被授以官職,他們的子孫、遠親、家人、門客,都可以蔭官。而隨宋朝而起的新興地主集團更要作官,他們的子孫、遠親、家人、門客,同樣可以蔭官。加之科舉取士,一次千人,均可作官等,這就造成了宋朝的冗官現象。這也就使國家在同地主爭奪土地人口的鬥爭中一開始就處於劣勢——大批官戶依例減免賦稅,自耕農數量減少,負擔重而破產速,影響了國家財政收入。同時,自耕農破產擠壓了佃農隊伍。地主鏟佃增租,佃農也紛紛破產,造成了社會政局的不穩——自北宋初年,農民起義接連不斷。第二,宋朝采取了養兵政策,將破產流民、守災的饑民強行招募為兵,一方麵防止其造反,一方麵以之為鎮壓人民起義的工具。宋太祖開寶年間(公元968年~976年),北宋軍隊共37.8萬人。後每朝以30萬人左右的速度遞增,到宋仁宗皇皊(公元1049~1059年)初年已達到140萬人。第三,如此冗官冗兵造成了冗費。僅養兵之費就占國家收入的十之七八。而宋朝針對及其尖銳的國內社會矛盾,遵循守內虛外的方針,在宋遼戰爭中屈辱求和,歲輸遼銀10萬兩,絹20萬匹,更增加了財政開支。三冗,使富饒的宋朝積貧積弱,使人民負擔極其沉重,不得不更多地以織補耕,以副補耕,刺激了工商業的發展。而流通領域易於致富,又使人紛紛棄本逐未,造成了商業的虛假繁榮。王安石變法後數朝,國家財政大為增加,廣為積累。蔡京用事又使改革變為聚斂。而三冗有增無減。積貧積弱愈益加深。極富的背後,是深重的社會危機。極奢的依憑,又是什麼呢?

熱昏的與民同樂,共慶升平。

淫逸之區別淫,有荒淫,情淫,意淫……諸種區別。

宋徽宗不似夏桀商紂之流盡括天下美女、酒池肉林、裸男女以為戲的獸性的荒淫之君。至少其一朝沒有大規模擾民的記錄。反而往往放宮女出宮。宋其他各朝,一般是在天象示警或受災的情況下有時釋放宮女,徽宗時似乎經常化了。自其即位到大觀四年(公元1110年)的10年間,兩年一次,共放出宮女5次,少則60人,多則486人。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到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8年間年年放出宮女,少則50人多則600人。

宋徽宗也不如李後主那樣浪漫,清世宗那樣純情。但他第一是一個皇帝,三宮六院是不得少的;第二是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待別是一個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才子,何能沒有那些銷魂醉魄的風月債呢?

應該說,宋徽宗作為封建帝王,他的家庭生活總的看,是正常的。宋徽宗第一位皇後王氏,是他為端王時的原配妻子,性情恭儉謙退,不爭寵,善待人。死於大觀二年(公元1108年)。第二位皇後鄭氏有異寵,但同樣恭儉謙退。受冊前有司為她製冠服,她以國用不足冠珠費多,請改為妃時舊冠。並請取消黃麾仗、小駕鹵簿等儀注。她從不陳請賞賜。有親戚在朝中作官,主動以“外戚不當預國政”而要求罷免。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她同徽宗一起被擄北地,先徽宗而亡。除兩後外,深得徽宗之寵的,還有王貴妃、喬貴妃、大小二劉貴妃、韋貴妃等。她們彼此和睦而處,相安無事。

宋徽宗所寵愛的上述後妃,除王皇後是刺史之女,其他,如鄭皇後、王貴妃本是向太後宮裏的宮女押班;喬貴妃、韋貴妃本是鄭皇後的宮女;大劉貴妃“出身卑微”,小劉貴妃原為酒保家女、後給元符皇後當過宮女。這反映了宋徽宗什麼樣的愛情觀?是宋朝市民生活平民文化對他的影響嗎?

宋徽宗所寵愛的上述後妃,除美色外,個個聰慧過人,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據說王皇後一生不語政事,卻酷愛披經閱史,尤喜書法。想其運毫揮筆之時,風神灑落,容止汪洋,軒軒如霞舉。所書飄若浮雲,矯若驚龍,引徽宗輒歎:“卿書若傳,王右軍不得專美於前了!”其左右宮女也都習文學字。就學力運靈腕,或真或草,或隸或篆,頗能神似。徽宗譽為“書婢”。而鄭皇後“好觀書,章奏能自製”,想來也是一位精通詞翰、神隨天遇的尤物,正史記載:“徽宗多賚以詞章,天下歌之。”

宋徽宗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有精深的文化素養,最少心於詩書詞畫,造詣極高。他曾廣收古物書畫,擴充翰林圖畫院,命人編篡《宣和書譜》、《宣和畫譜》、《宣和博古圖》等書。自創瘦金書筆法,並擅狂草。繪畫精工逼真,以生漆點鳥睛,流光溢彩生動有神,在文化史上具有一定地位。他的皇後可稱為紅顏知己,解語之花。貌美,心美,才美,怎不使他心蕩神怡而在美的包圍、美的享受中沉醉!他曾製一詞,記述後宮的敲枰雅戲。綠鎖窗前,風清人寂。“玉子聲乾、紊揪色淨,星點連環直。跳凡日月,算應局上銷得”,“雅懷素態,向閑中、天與風流標格。”“須信道,國手都無勁敵。”“桃源歸路,爛柯應笑凡客”。何等超塵出俗的高雅,何等盡在不言中的情深意熾!

兩位出身八微的劉氏貴妃則另有一番風采。特別是小劉貴妃,“天資警悟”,“雅善塗飾”。她凝翠暈眉,輕紅拂臉,常常自製衣冠,異樣新奇,精致絕倫,出人意表。絕色之人著上絕美之裝,“沉魚落雁”“羞花閉月”之詞竟然都形容不得了。宮內宮外爭相仿製。一陣風一片潮,五光十色,綺麗無比,總是小劉貴妃帶來的勃勃生氣。傳說小劉貴妃把又會創新歌舞。她的舞一尚美二取樂三寓意。試舞之前先磬旨免失儀之罪,然後樂聲陡起,80名宮女齊作“黃龍”“白狗”“青牛”“黑貓”之舞。光怪陸離千姿百態,極美觀極有趣極滑稽極有意味。徽宗鄭後及奉詔與宴同觀的妃嬪、侍奉左右的內監宮女無不哄堂絕倒、雜端大笑、捧腹噴飯、出涕落冠,全無君臣上下,一掃往日深宮之中儀美貌端、莊敬謹嚴的陳腐之氣……徽宗喜愛這些,喜愛護膝來自野外的清新空氣,更喜愛給他帶來如此歡樂的愛妃與知音。

兩位劉貴妃都不長命。大劉貴妃患急症而亡,年僅25歲。徽宗大悲側,特加4字諡曰:“明達懿文”,填詞作曲敘其生平,弦諸樂府。後又冊贈為明達皇後。小劉貴妃死於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初諡“明節和文”,旋贈為明節皇後。徽宗悲悼之情無可言狀。他同諸後妃相持啜泣,以“無戚容”,“侍疾無狀”等妄加的罪名殺了禦醫內侍3人;將為他生了一子五女的崔妃廢為庶人,來排泄心中的鬱怨。徽宗後有詞:“裁剪冰綃,打疊數重,冷淡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

閑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會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這其中也有懷念小劉貴妃的內容麼?他深信術士林靈素的話——小劉貴妃是天上九華玉真安妃下界。遂在艮嶽環山館巢鳳閣設三秀堂專奉九華仙妃聖像,寄托他無限的哀思,情思。

至於民間野史盛傳宋徽宗易服微行、嫖宿京師名妓李師師、朝翠等事,不聞於正史。但據正史所載蔡京謝表中有“輕車小輦,千賜臨幸”,曹輔疏言中稱:“陛下厭居法宮,時乘小輦,出入廛陌郊垌,極遊樂而後返。道路之言,始猶有忌,今乃淡以為常。臣不意陛下當宗社付托之重,玩安忽危一至於此!”可想民間傳研勢必有因。既已輕車小年,微服出行,以宋徽宗風流蕩侈之性、求新獵奇之心、太平天子的自我感覺,未必不向娼家一遊。而這一遊固然放蕩無羈、淫堞謔浪、伐性害德、荒於基扃,卻也未嚐不使他領略到市井生活的多姿多彩,民間女子色藝才貌、莊諧俗雅集於一身的別樣風情,未嚐不是他向往過民間常人生活的急切體驗。

宋徽宗的淫逸說不上情淫意淫,但也夠不上荒淫濫淫。就是所謂狎邪之遊,曆朝君主中也並非鮮見。成者王侯敗者賊,帝王的私生活,可謂是興者風流亡者淫。

使宋徽宗困惑的是,“行行指月行行說,願月常圓,休要暫時缺。”那月,卻一定要缺。

徽宗所愛,一個個先他而去。如果王皇後、二劉貴妃是壽數使然,那麼其他人是為了什麼呢?靖康國破之日,徽宗舉家為金人北擄。除鄭後相隨外,妃嬪宮女非死即被金人分占為妾為奴。那鄭後跟著徽宗受了5年的痛苦折磨,在被徙往五國城羈撻的路上,病重昏厥,由欽宗背負向前,慘死於道邊樹下。無處覓棺木,隻好以刀掘土,裹衣而掩。徽宗不知道,他的眾多妃子中隻有九子趙構(南宋高宗)之母韋賢妃一人,因趙構以向金稱臣,歲納因絹各25萬,割讓大片領土的屈辱條件作交換,才得以同鄭後等人達到棺木一起歸還。臨行之時北風嗚咽,已為金人妃的喬貴妃把酒相送,道:“姊善重保護,歸即為皇太後。妹無還期,終死於朔漠矣。”大慟以別。

為了什麼?難道是因愛她們,反害了她們嗎?

那月,是水中月。這花,是鏡中花。

悲樂之伏依宋徽宗在萬歲山上,延富宮裏,大肆揮霍、縱情歡樂的時候,六賊猖獗,中使四出,為之聚斂。除括田折正、上下交征、增稅加賦、鑄造壞錢、濫發紙幣、爬羅剔決之法外,又設蘇杭造作局、蘇杭應奉局、禦前人船所等機櫃,為宋徽宗的驕奢淫逸直接服務。

蘇杭造作局日役數千工匠諸牙、角、犀、玉、金、銀、竹、藤、裝畫、糊抹、雕刻、織繡之工,曲盡其巧。而材物所需,悉科於民。民力重困。

蘇杭應奉局專門搜羅民間奇花異石、珍奇玩好。負責應奉局的六賊之姓朱的貪汙指取內帑如囊中物,每取以數十百萬計。士庶之家有一石一木可供玩賞者,即率健卒徑入其家以黃紙表識,成為禦用之物,起運時必拆屋鑿牆以出,如同明火執仗的強盜。至於開山入水取石,更是稱督慘刻。民間有應役者,中人之家破產,一般人家往往賣兒賣女以供其需。還任意截取運送糧餉的船隻和往來商船運載歲羅的花木。十船編為一綱,稱為“花石綱”。首尾相接,數千人護送。遇有橋城阻擋,拆毀以過。

禦前人船所是後設的專運機構。除了運送靈壁、太湖等處奇石外,又有兩浙的奇竹、異花、海錯,閩粵的荔枝、橄欖、龍眼,南海的椰實、登萊的文石、湖湘的文竹、四川的佳果木等等,皆越海渡江而還,植即可升高。異味珍苞,“則以健步捷走,雖甚遠,數日即達,色香未變也。”

這種竭澤而漁、焚藪而田的搜刮,這種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的悖出悖入,使多少萬戶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宋徽宗的歡樂就建築在人民的悖苦之上。他卻要“與民同樂”,他卻要月圓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