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和伴舞的都下去了,中廳,就剩下劉夫人兀兀地站著,像接受審判的囚犯。韓夫人、伊夫人和所有大臣將士的眼睛齊刷刷地看著殿門。一個老人蹣跚地走進來。他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袍,也看不清什麼顏色,胳肢窩、前襟幾個地方破了,灰不遢遢的棉絮探頭探腦地鑽出來。腳上的棉鞋開了線,像張青蛙嘴,一走路,就發出“撲——嗒嗒,撲——嗒嗒”的響聲。他一邊走,一邊朝四下看。當他走過劉夫人身邊的時候,身子突然一顫,“你是——”劉夫人的臉一下子黃了,驚慌地向後退,不小心踏住裙擺邊,一個趔趄,跌坐在李存渥麵前。存渥隔著桌子,把她扶起,聞聞手,一股香香的、癢癢的感覺。“嗯——”晉王威嚴地開了口:“你叫什麼名字?”隨著一聲喝問,老人知趣地跪在晉王麵前。“劉天淵。”“哪裏人氏?”“魏國,噢,魏州成安人。”“你到這兒幹什麼?”“投奔女兒。大王,你不知道,去年,春夏大旱,夏糧顆粒無收。秋天又大澇,濕熱難奈。可憐她媽餓得皮包骨頭,想念女兒,把眼睛哭瞎了。又不幸染上瘟疫,後背出了癰疽,潰爛得看不見好肉。沒法睡覺,隻能趴在我的腿上。沒錢買藥,疼得她整夜整夜地哭。我有什麼辦法?隻能陪著她哭。這不,眼睛也哭得霧噔噔地,看不清了。”他略略抬起頭,晉王李存勖才看清楚,他的頭發花白花白的,胡亂束在頭頂,用一方說不清顏色的葛巾拴住。
臉像榆樹皮,土褐色,粗糙而且溝壑縱橫。汗水蜿蜒流下,衝得臉上一道一道的,讓人想起沙漠裏幹涸的河床。下巴隻有幾根胡子,黃黃的,活象鹽鹼地裏枯幹的芨芨草,在風中辛酸地搖曳。再看那眼睛,像大蛇光顧過的鳥巢,空空的,隻留下幾絲絲血,幾片片毛。晉王李存勖的心也像被毒蛇咬住了,抽抽掖掖地疼,他的語氣明顯地和緩了:“您,老伴還在嗎?”“不在了。今年正月初一,她,她過世了。臨死,還聲聲哭叫她的女兒哇!”“你女兒叫什麼名字?怎麼到晉宮來的?”“珠珠,哦,劉彩珠,劉彩珠……”一聽“珠珠”二字,站在晉王身旁的景進心裏“咯噔”
一緊:原來,十幾年前,老晉王攻魏的時候,派景進到民間找些女孩兒,以充後宮,這珠珠就是那時候搶來的。他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景進帶著老晉王的幾個親兵在成安鄉下已經轉悠幾天了,還沒有一點成績——
兵慌馬亂的,街上看不到幾個女孩。偶爾有幾個,不是嘴大,就是眼小,他都看不上。中意的也找到幾位,卻是大戶人家,那家丁如狼似虎,他們不敢動武呀。也是天意,傍晚,他們將要回去的時候,在村口碰到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往村裏走。
她的左手拿把小鏟,右手提著小籠,籠裏盛著嫩生生綠油油的野菜。這個小女孩,臉上雖然灰不拉嘰,可臉若鵝蛋,眉毛彎彎,一雙眼睛晶瑩透亮,骨碌骨碌地轉。
他心裏一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滾鞍下馬,笑嘻嘻地問:“你叫什麼名字呀?”女孩小嘴一嘟:“我不認識你,我不告訴你。”雖說臉蛋寫滿了不樂意,那聲音,卻脆脆的,甜甜的。他滿意極了!“我是你的遠房舅舅,住的很遠很遠,你當然不認識我了。你爹你娘在家嗎?”“那不是。他們等我回家,用野菜煮飯呐。”順著女孩的手指,跑過來一男一女。“珠珠——珠珠——”“哎——”
小珠珠一邊答應,一邊提著籠向爹娘跑去。“快,快,抓住她!抓住她!”幾個親兵如夢初醒,一把就把小珠珠抱上了馬鞍,抖抖韁繩,那馬,飛一樣地跑了。小珠珠還緊緊地抓著她的小籠,那野菜滴滴瀝瀝撒了十幾丈遠。景進急忙認鐙上馬,那男的也剛好衝到他的馬前,伸手拽住了他的馬韁。他一掄鞭子,打在男人手腕上,男人“啊”地一聲慘叫,放開了馬韁,他一下看清了男人失形的嘴和嘴下幾根稀疏的黃胡須。馬已經跑出去一箭地,他還聽見“珠珠——珠珠——”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景進想,哭什麼哭!這麼一個尤物,放在你們家裏,我們不搶別人也會搶,就算不搶,她還不得餓死……轉念一想:“也難怪,我們小時候上樹掏雛兒,那老的,也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有時候,還叨你幾嘴呐……”
“景公公”,晉王的叫聲把他從回憶中喚醒,“是你接的劉夫人,你看看,他是不是劉夫人的父親?”景進心想,接了多少女孩,當時的情景都記不清了,唯獨劉夫人的父親,印象特別清晰,他的胡須黃黃的,稀稀疏疏。上前一看,還真有點像!景進為難了:怎麼回答?拿眼睛餘光一掃劉夫人,見她暗暗朝自己擺手,“好像不是吧?”景進說。劉夫人緊走幾步,跪倒在晉王腳下:“妾母死的早,父親是個將軍,妾一直跟著父親生活。妾五歲時,父親不幸被亂兵殺死。妾抱著父親的屍首痛哭流涕。待埋葬了父親,妾就四處流浪。後來,被景公公接入晉宮。曹夫人就是妾的母親,老晉王就是妾的父親!哪裏來的田舍翁,竟然如此羞辱我!晉王啊,你可要給妾做主!”說罷,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煞是可憐。劉老漢聽女兒如是說,嘴張的大大的,不知合攏。過了一陣兒,他從懷裏抖抖索索掏出一個“卜郎鼓”,轉了兩下,那鼓竟然發出“咕咚咚,咕咚咚”歡快的響聲。這響聲,像有魔法,把殿內所有人的思緒,都拉到天真幼稚的童年。“珠珠,還記得這把卜郎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