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成、徽因要回國了,北京的親人忙碌了起來。
思成是梁任公鍾愛的長子,徽因又沒了父親,任公對他們的婚事事無巨細,一一操心。他擬定了詳細的計劃,計劃分國內國外同時進行。
思成、徽因在國外,婚禮按國外的規矩進行。他安排思成、徽因從美國先去加拿大,按西方風俗,在教堂舉行儀式,婚禮由大女兒思順和女婿周希哲為他們操辦。婚後赴歐洲旅遊,同時考察國外的建築,然後回國。
雙方的長輩和親人都在國內,訂婚、行文定禮等一切按國內的老規矩進行。國內的事情由家人為他們操辦。
1927年12月12日,梁啟超在給思成、徽因的信中,詳細記述了北京家中為他們準備訂婚儀式的情形:
這幾天家裏忙著為思成行文定禮,已定本月十八日(陽曆)在京寓舉行。因婚禮十有八九是在美舉行,所以此次行文定禮特別莊嚴慎重些。晨起謁祖告聘,男女兩家皆用全帖遍拜長親,午間宴大賓,晚間家族歡宴……今將告廟文寫寄,可由思成保藏之作紀念。
聘禮我家用玉佩兩方,一紅一綠,林家初時擬用一玉印,後聞我家用雙佩,他家也用雙印。但因刻印好手難得,故暫且不刻,完其太璞。禮畢擬將兩家聘禮彙寄坎京,備結婚時佩帶,惟物品太貴重,深恐失落。屆時當與郵局及海關交涉,看能否確實擔保,若不能,即仍留兩家家長處,結婚後歸來,乃授予寶存……
1927年12月18日,在家裏給思成、徽因操辦了訂婚儀式後,梁啟超喜悅之餘,又提筆給思成、徽因寫信,與孩子們詳細討論結婚、歸國的各項事情:
……這幾天為你們聘禮,我精神上非常愉快。你想從抱在懷裏的“小不點點”(是經過千災百難的)一個孩子盤到成人,品行學問都還算有出息,眼看著就要締結美滿的婚姻,而且不久就要返國,回到我的懷裏,如何不高興呢?今天北京家裏典禮極莊嚴熱鬧,天津也相當的小小點綴,我和弟弟妹妹們極快樂的玩了半天。想起你媽媽不能小待數年,看見今日,不免起些傷感,但她脫離塵惱,在彼岸上一定是含笑的……
婚禮隻要莊嚴不要侈糜,衣服首飾之類,隻要相當過得去便夠,一切都等回家再行補辦,寧可從中節省點錢作旅行費。
你們由歐歸國行程,我也盤算到了。頭一件我反對由西伯利亞路回來,因為野蠻殘破的俄國,沒有什麼可看,而且入境出境,都有種種意外危險(到滿洲裏車站總有無數麻煩)。你們最主要目的是遊南歐,從南歐折回俄京搭火車也太不經濟,想省錢也許要多花錢。我替你們打算,到英國後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歐極有特色,市政亦極嚴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築上最有意思者為南美諸國,可惜力量不能供此遊,次則北歐特可觀),必須一往。由是入德國,除幾個古都市外,萊茵河畔著名堡壘最好能參觀一二。回頭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擱些日子,把文藝複興時代的美,徹底研究了解。最後便回到法國,在馬賽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劉子楷在那裏當公使,招待極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歐洲文化實以西班牙為中心。)中間最好能騰出時間和金錢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築和美術,附帶著看看土耳其革命後的政治(替我)。(關於這一點,最好能調查得一兩部極簡明的書(英文的)回來講給我聽聽。)
…………
梁啟超像中國無數父母一樣“望子成龍”,但他對孩子的愛既具傳統特色,又有現代意識。
在生活上,他無微不至地關愛著孩子;在精神上,他循循善誘地引導著孩子;在學業上,他高標準地要求孩子。他平等、民主地對待孩子,尊重他們對生活、事業的選擇,為他們的成材提供可能的一切條件。他無所不在的思想情感力量,潛移默化地引領著梁家下一代的人生道路。他這些寫給孩子的信是我們洞悉那一代學人心靈世界的窗口。
梁任公給自己心愛的孩子寫這些信時,已經重病纏身。他因便血於1926年初在北京協和醫院開刀,切除了右腎,手術後未查出病源,便血仍然時輕時重,稍一勞累就會長時間的尿瀦留。但他從來都以非常達觀的態度對待疾病,對兒女更是“報喜不報憂”。他一如既往地讀書、寫文章、做學問,還製定了許多長遠的寫作規劃。
1928年2月12日,快過春節了。從醫院回家過年的梁任公,在寫給思成的信中,仍是滿紙殷殷的牽掛和疼愛:
思成,得姊姊電,知你們定三月行婚禮,國幣五千或美金三千可以給你,詳信已告姊姊。在這種年頭,措此較大之款,頗覺拮據,但這是你學問所關,我總要玉成你,才盡我的責任。……
今寄去名片十數張,你到歐洲往訪各使館時,可帶著。投我一片,問候他們,托其招呼,當較方便些。你在歐洲不能不借使館作通信機關,否則你幾個月內不會得著家裏人隻字了。你到歐後,須格外多寄些家信(明信片最好),令我知道你一路景況。
1928年3月,林徽因和梁思成相戀5年後,在加拿大渥太華舉行了婚禮。當時思成的姐夫周希賢在這裏任中國駐加拿大使館的總領事。因為在加拿大買不到中式的婚禮服,徽因又不願意穿著千篇一律的西式婚妙,她就自己設計了一套旗袍式的裙裝,特別是頭飾,更是別出心裁,冠冕似的帽子兩側,垂著長長的披紗,既古典又富於民族情調。帽子正中的纓絡,美麗而別致。這也許是她一生所追求的“民族形式”的第一次創作嚐試。
婚後,他們踏上了歐遊的旅途。
他們來到了巴黎。
徽因上次和父親到歐洲,還是個小姑娘。不同國家的景物在記憶中交織成了一片斑斕的色彩。這次和思成一起同遊,那許多著名的建築從教科書上還原了,放大了,貼近了,有一種“溫故而知新”的親切感。
正是巴黎明媚的春季。經過一個陰冷潮濕的冬天,好像全巴黎的人都來到了春天的陽光下。寬闊的香榭麗舍大道兩旁,高大的喬木綻出了新綠,陽光在稀疏的枝葉間跳躍,灑下一地斑駁的光影。
盧森堡公園旁,是一家挨一家的露天酒吧,有人喝著咖啡看報紙,有人品著葡萄酒,陶醉地眯上了眼睛。幾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激動地談論著什麼,書和講義隨便地堆放在餐桌上。那幾位一定是剛從畫室出來的藝術家,他們古怪的衣著上還沾有斑斑點點的顏料和油彩。一家酒吧播放著輕快的華爾茲舞曲,有人隨著音樂跳起舞來,一對戀人擁吻著,仿佛這世界上隻有他們倆人……
徽因挽著思成的胳膊漫步,她禁不住歎息道:“多好啊,他們好像隻活在此刻的幸福中,為春天,為音樂,為愛……”
思成扭頭輕輕地在徽因耳畔說:“我也覺得非常幸福,那是因為有你,有這一時刻。”
凱旋門前,思成舉著相機頻頻按動快門,他想從不同角度拍下凱旋門的全貌及凱旋門上的所有雕塑。徽因打開畫夾準備寫生,可是,她的視線卻被路旁一個年輕女子所吸引。那是一位推著嬰兒車的年輕母親,她麵容姣好,胸部飽滿,身材苗條,栗色的頭發從中間分開,在腦後鬆鬆地挽了個發髻,潔淨的衣裙隨著她輕盈的腳步變幻著迷人的線條。徽因趕緊叫思成,想讓他把這個畫麵拍下來。可思成正全神貫注地調著光圈、速度,待他抬頭看時,那女子已推著嬰兒車走遠。
徽因懊惱地抱怨思成:“哎呀,你真是的!你不知道,她多像拉斐爾筆下的聖母,那麼美,那麼溫情。”
思成笑道:“下次再遇到‘聖母’,你就上去請求與她合影,這樣,我也可以從容‘瞻仰’了。”
他們來到了從教科書上爛熟於心的巴黎聖母院,這是早期哥特式建築的代表作。
聖母院的平麵是橫臂很短的“拉丁十字”,整體呈向上伸展的態勢。進門後中廳和左右側廊圍成半圓。立麵很美,上層樓塔高聳,下層有三座尖拱門,中層是鑲嵌著彩色玻璃的玫瑰花窗。中層的橫壁上,刻著法國曆史上28位國王的雕像。一排裝飾尖拱把左中右三部分聯係了起來。他們所站立的中廳寬12.5米,卻高三十多米,廳上部也交織著尖拱,整個空間給人以豎高的視覺感受。
思成細細地“讀”著這座建築,他對徽因說:“這樣的建築要用心靈去體驗。垂直向上的結構,表現了對崇高目標的渴望。狹窄高峻的建築空間表達了上帝的高高在上以及人的渺小和無足輕重。
“你看光線,在這裏起了多麼重要的作用。頂層的窗戶多,麵積大,所以教堂的上部光線明亮,下部則是神秘的昏暗。宗教關於塵世黑暗和上帝光輝籠罩天國的思想,在這裏得到了直接的體現。”
徽因低聲道:“有人把哥特式教堂比作一位祈禱的少女,這少女雙膝跪倒在地,雙臂伸向天空。她在向上蒼祈禱什麼呢?”
思成輕聲應道:“我想,她在向上蒼訴說人生是多麼短暫,人類是多麼渴望無限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