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北總布胡同的足音(1 / 3)

北總布胡同3號,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垂花門廊,方磚鋪地,院子裏種著石榴樹、槐樹,還有海棠花和馬纓花。

寬敞的居室裏,陳設著徽因和思成從舊貨店裏挑選的硬木家具。沙發旁,有他們在野外考察時撿回來的殘損石雕。陽光從南窗射進屋內,照著書架上、案幾旁滿滿的中英文書籍。牆上是梁任公為他們手書的條幅: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訓。

徽因、思成開始了在營造學社的工作。思成留美期間,確立了以中國建築發展史為自己的研究方向。而建築在中國曆來被認為是一門手藝,由工匠師徒相傳,沒有留下什麼文字記載。幾千年的古代中國,有關建築技術方麵的書籍僅有兩部,一部是宋代李誡的《營造法式》,另一部是清代的《工程做法則例》。《營造法式》由於年代久遠,許多建築術語讓現代人不知所雲。思成就從較為切近的清代的《工程做法則例》入手進行分析研究。受過西方教育的思成不滿足於鑽故紙堆詮釋文字,他更重視對照古建築進行實證考察。

營造學社社址在中山公園的一排平房裏。這裏遠離遊人,環境很清淨。梁思成找到兩位一輩子在故宮做建築維修的老木匠,對照《工程做法則例》,開始了對古代建築的解析和研究。他說:“有《工程做法則例》做教科書,木匠們做教員,清代宮殿做教具,對清代建築方法和規則的研究開始有了一個堅實的基礎。”

徽因則協助思成搜集資料,繪圖攝影,研究曆史典籍,製作整理卡片。

思成的案頭是一摞摞古建築構件的草圖,他指點著圖紙告訴徽因,這叫做“螞蚱頭”,那叫做“三福雲”。徽因覺得,那些遙遠而生疏的名稱一下子變得貼近而清晰,她興奮地說道:“這些名稱多麼生動形象!古代匠人的想像力不能不令人欽佩。”

他們的工作龐雜而瑣細,但又必要而切實,就像在欣賞一個國家的文學作品之前,必須懂得和熟悉那個國家的文字一樣。要研究中國的建築曆史,必須熟知中國曆代建築施工技術、方法的演變,如此才能對曆代建築藝術的年代及其價值予以準確的定位。思成、徽因在這種工作中得到了無窮的樂趣。

他們計劃著,一旦手上的工作有了眉目,就到外地去實地考察、測繪那些散落在各地的古建築遺存。

一個涼爽的早晨,金嶽霖正在屋裏看書,忽然聽見外麵有人叫他。他出門一看,什麼人也沒有。“老金,老金”,這叫聲好像來自空中。他抬頭向上望去,隻見思成和徽因高高地站在前院正房的屋頂上,笑嘻嘻地喊他。老金知道,這是思成和徽因在學著攀援、上房,為以後外出考察做準備。他有些擔心那房子的屋頂不太結實,連聲說道:“還不趕快給我下來!”

徽因覺得好玩兒,笑著在房上走著。思成扶著她下了房,來到老金家。

老金早已吩咐仆人泡好了茶。閑聊間,老金說:“我送你們一副對聯:上聯是‘梁上君子’,下聯是‘林下美人’。”

老金平時就喜歡作對聯,常常把朋友們的名字嵌入聯中。他曾以他的朋友兼同事吳景超和龔業雅夫婦的名字作了一副對聯:“以雅為業,龔業雅非誠雅者;維超是景,吳景超豈真超哉。”他還給陶孟和的夫人沈性仁作過一副對聯:“性如竹影疏中日,仁是藍香靜處風。”

他作的這副對聯又巧妙地嵌入了思成和徽因的姓。思成聽了高興地說:“我就是要做‘梁上君子’,否則我怎麼能打開新的研究路徑,不還得紙上談兵嗎?”徽因的反應則不同,她說:“真討厭,什麼美人不美人的,好像一個女人就沒有什麼事可做,好像隻配做擺設似的!”金嶽霖《我喜歡做對聯》,《哲意的沉思》76頁。

老金知道,徽因不僅在建築學研究上十分癡迷,而且在詩歌創作上亦有不俗的成績。老金很喜歡徽因的詩,每次讀到都會對徽因談自己的感受,肯定徽因的創作,鼓勵徽因繼續寫下去。所以,對徽因的不滿他不但不以為忤,反而欣然讚同。

每個星期六的下午,是徽因、思成和朋友們聚會的時間。因為金嶽霖是單身,無人打擾,所以聚會通常是在金家,有時也在思成和徽因家。

金嶽霖和梁家同住一個院子。梁家住前麵的大院,老金住後麵的小院。前後院各自單門獨戶。

後院很小,沒有什麼樹。金嶽霖種了一棵姚黃,栽在一個特製的大木盒裏,幾個人才抬得動。仲春時節,姚黃花開,如火如荼。

老金把最大的一間南房當做客廳,客廳靠北牆擺放著八個大書架,書架上以英文書居多。客廳的南麵,圍著一圈沙發,牆上掛著鄧叔存作的水墨山水。

老金有一個洋車夫,一個會做西餐的廚師。在他這裏,朋友們喝咖啡,吃冰淇淋。咖啡是老金特地吩咐廚師按朋友們的口味做出來的。因為老金是湖南人,朋友們笑稱這裏為“湖南飯店”。

常來這裏參加聚會的有清華大學政治學教授張奚若、哲學教授鄧叔存、經濟學教授陳岱孫、國際政治專家錢端升、社會研究所所長陶孟和、考古研究所所長李濟、北京大學教授、作家沈從文,徐誌摩如果不回上海,也會在星期六下午到來。

老金精通英文,習慣於用英文思考哲學和邏輯學問題,但他又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浸濡很深。他對中國山水畫有很高的鑒賞力,還酷愛京劇,家中收藏有許多京劇名角的唱片,自己也能唱得有板有眼。他還喜歡鬥蛐蛐比賽這種遊戲,他認為鬥蛐蛐涉及到技術、藝術和科學問題。

政治學家張奚若,早年先後就讀於哥倫比亞大學和倫敦大學,是一個非常直率而重原則的人。朋友們說他的性格是“完全四方的”。他堅持“述而不作”,一生隻寫過一篇政治學論文《主權論沿革》,但卻以自己的學問和人品在清華的教授中受到敬重。

陳岱孫是一位高大、嚴肅、不苟言笑的經濟學家。錢端升對國際問題有著濃厚的興趣和明晰的見解。李濟曾在哈佛大學攻讀人類學和考古學,這時期正領導著中央研究院考古所對殷墟的發掘。

小說家沈從文是梁家的常客。他創作的湘西風情小說為當時的文壇吹送著一股新鮮而強悍的風。林徽因非常喜歡沈從文小說的風格和他作品中的人物,盡管這些作品所描寫的生活距離她的生活是那麼遙遠。

這是一個優秀的知識分子群體。他們大多出生於士紳之家,家學淵源使他們自幼熟讀經書,具有深厚的國學根基。青年時代又接受了五四“民主”、“科學”思想的洗禮。他們走出了國門,立誌用科學方法研究中國的過去和現在,期待著中國盡快走上現代化的道路。特定的時空經緯成就了他們,他們學貫中西、文通古今,視野開闊,抱負遠大,其人格構成和知識構成都有著傳統士人所不可能具有的新型質地。

30年代初,社會生活相對穩定。他們大都成家立業,有較高的經濟收入,在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的當時,這批文化教育背景接近、情趣愛好相投的文人學者,需要有這樣一個場所來定期交流信息、探討問題、聯絡感情。每個星期六下午,他們聚在一起,不同的學科、不同的思想見解,不同的感受,在這裏交流和碰撞。這樣的聚會,對於他們來說,是精神的聚餐,心靈的盛宴,滾滾紅塵中的綠洲。更重要的是,他們在彼此的交流中得到了認同,這種認同使他們在這亂紛紛的世界裏確立了自我。

北總布胡同3號的院子外麵,一排洋車停在胡同的樹陰下,車夫們有的眯著眼打盹兒,有的在聊閑天兒。

金嶽霖的車夫王喜,一手提著一壺涼茶,一手抱著一摞碗,招呼相識的夥計喝茶。

一堆人喝著涼茶,漫無邊際地閑聊著。突然有人問:“王喜,聽我們老爺說,你們家老爺居然有時候會忘了自己的名字!真有這事兒?”

王喜是個老實人,平時不怎麼說話,看到大夥兒都瞅著他,想聽他說話,也來了精神:“可不!那一回我們老爺打電話,找東局56號的陶先生即陶孟和。,那邊傳電話的一定要我們老爺報自家個的姓名,可老爺愣是想不起來。他扭臉兒問我,甭說,我還真不知道我們老爺的全名兒。老爺又問,你就沒有聽見別人說起過?我想想,回答說,隻聽說人家叫您金博士。一個金字提醒了老爺。這麼著,電話才算打通了。”

車夫們禁不住全都“哧”“哧”地笑了起來。

王喜正色道:“我們老爺可是有大學問的人,會說好幾國的話,看的書都是洋字碼兒。”

此時金嶽霖的客廳裏,笑語聲聲,談興正濃。林徽因的話題吸引住了在座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