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7月,林徽因、梁思成全家乘飛機北歸。
飛機飛臨北平上空時,機上的人們全都撲到了兩邊的舷窗旁,他們熱切地、貪婪地辨識著這座日思夜想的錦繡城池……香山、玉泉山、萬壽山、昆明湖……山坡上小院裏有人家圍坐著吃飯,有女眷驚呼起來,接著幾個女人就他們吃的什麼猜測起來。正是盛夏時節,肯定喝的是綠豆稀飯,就著切得細細的芥菜絲兒,還有燙手熱的芝麻醬燒餅……和平的生活多麼好哇!有人抹起了眼淚。
轉眼間,飛機到了西郊機場,陳岱孫先生早已在機場安排好了接人的車輛。陳岱孫是著名的經濟學家,同時還具管理才能,梅貽琦校長委派他提前回清華做學校北返的準備工作。梅先生的安排十分必要,日軍侵占北平期間,軍隊駐紮在清華園,教師宿舍成了馬廄,“水木清華”的學府變成了一座軍營;陳岱孫先生回京後,迅速組織人員收拾校園,使學校盡可能地恢複了原貌。
徽因和思成一家由西郊機場乘車進城,這是思成青年時代在清華讀書時星期天回家往返常走的路,二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黃土道路兩旁的景物依舊,楊柳依依。他興奮地對徽因和孩子們一一指點著——這裏的餑餑鋪是老字號,各樣滿漢餑餑俱全,最有名的是“薄脆”和“破邊缸爐”餑餑;這是老式客店,白粉牆上描著大字“四合老店,安寓客商”;這裏是車馬店,院子很大,院子裏有很多喂牲口的食槽和拴馬樁……汽車漸漸駛進箭樓,進了甕城,然後進了西直門。徽因興奮地指點著讓思成看,西直門城門洞靠牆的石頭架上,那個古舊的大木樁依舊安然無恙地倚靠在那裏……
恍惚中,徽因覺得過去所經曆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噩夢。可再定神看去,離開北平時稚氣可掬的一雙小兒女,倏忽間已長成了大姑娘和小夥子,思成的鬢邊已有了蒼蒼白發,自己更是病骨支離。滿眼青山未得過,鏡中無那鬢絲何。無論如何,總算又回到了北平,這是離別十年,魂牽夢縈的北平啊!
回到北平,梁思成被聘任為清華大學建築係主任。
在李莊時,思成和徽因就商量過戰後的工作。他們想,隨著抗戰的勝利,戰後重建的問題將會十分突出,作為建築學者,應該使自己的工作走上更有生機的發展道路。
從1930到1945年,徽因、思成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建築藝術和中國建築史的研究。15年中,他們走遍中國15個省,二百多個縣,測量、攝影、分析、研究的古建築和文物達二千餘處。他們認為,雖然中國古建築還有很多課題有待深入研究,但是從建築發展史的角度看,他們已基本理清了各個時期的建築體係沿革、曆史源流,勾勒出了建築曆史發展的脈絡,所以對古建築的研究可以告一段落。而戰後國家重建更急需建設人才,特別是建築師,因此,在西南聯大北返之前,梁思成向梅貽琦先生建議在清華大學增設建築學院,首先在工學院開辦建築係。梅貽琦先生正有此意,他們可謂不謀而合。
北返後的清華大學從此有了自己的建築係。梁思成是第一任係主任。
梁思成對清華大學有特殊的感情。從少年時代起,他和弟弟思永就一起在這裏學習,那還是清華大學的前身——清華學堂。八年的時光,他熟悉這裏的每一處庭院、廳堂、小徑、荷塘,他深愛這裏幽靜的環境和蔥蘢向上的氣象。20年代初,父親開始在清華授課,後來又任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導師。父親曾與思成兄弟談起,在與校園外的各界打交道時,他往往因不堪其混濁而感到憤懣抑鬱。但“一詣茲校,則常覽一線光明橫吾前,吾希望無涯涘也”。他還記得,父親授課時,他和思永總是坐在前排聽講。黑板上寫滿了,父親就會叫:“思成,擦擦黑板。”
如今,他又回到了清華。創辦建築係,工作千頭萬緒,責任和壓力都很大。
他為建築係帶來了與他在營造學社共事多年的助手劉致平、莫宗江、羅哲文,又陸續聘請了吳良鏞、程應銓、汪國瑜、朱暢中、鄭孝燮、胡允敬,還有美術家李宗津、雕塑家高莊等。
他非常重視學術群體的優勢互補,這些教師在建築學、建築設計、外語、繪畫、曆史等方麵各有專長,他選賢任能,不拘一格。別人向他推薦美術家高莊時說:高先生為人耿直,業務水平沒話說,可就是脾氣不大好。思成道:“隻要水平高,脾氣不好,從我開始讓他三分。”羅檢秋《新會梁氏——梁啟超家族的文化史》380—381頁。
1946年夏,清華大學工程院建築係招收了第一屆學生15人。
也在這一年,思成、徽因全家搬進了清華園新林院8號,這是清華的教授樓,院落幽靜,住房寬敞。老金和幾個老朋友離得都很近。
一切尚未就緒,思成接到通知,教育部和清華大學委派他赴美國考察戰後美國的建築教育。同時,他收到了耶魯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的邀請函。耶魯大學邀請他作為1946—1947學年的客座教授到紐黑文講授中國建築和藝術,普林斯頓大學則邀請他參加“遠東文化與社會”國際研討會。此間,他又被外交部推薦,出任聯合國大廈設計顧問團的中國代表。
臨出發前,思成交代係裏的年輕教師,有事可與林徽因商量。
徽因20年代在沈陽與梁思成一起經曆了東北大學建築係白手起家的全過程。如今,雖然她沒有在清華擔任教職,但她視建築係的事情為自己的事情,義不容辭地幫思成做了許多工作。在建築係成立和運轉的初期,她所做的這些工作,是別人不能替代的。
建築係剛成立,資料室的圖書資料不夠豐富,徽因把自己家裏的書推薦給年輕教師,由著他們挑選、借閱。梁家的藏書成了建築係的財富,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誰都可以到梁家去借書看,那些珍貴的善本書、絕版書,整天在係裏傳閱。徽因很開心,她認為這些書被充分利用了,總算體現了它們的價值。
翻著梁先生和林先生的藏書,一位年輕的助教感歎如今他們的薪水勉強隻夠糊口,連想也不要想用這點錢去購買外文原版的專業書。有人打斷他道:在如今的時局下,清華教師的待遇就算是不錯了,沒聽人說嗎?“北大老,師大窮,清華燕京可通融。”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些日子,又有北大、師大的年輕教師或者設法出國,或者設法往清華、燕京調動,哪怕舍棄原來所學的專業。
聽到這裏,徽因對他們說:“還有句話不知你們聽說過沒有?‘北大大,清華清。’能在清華、北大做事,就值得珍惜。當然,前提是不能被餓死。”
徽因雖然足不出戶,但作為家裏的主婦,她知道如今物價飛漲,時局維艱。大米由他們剛剛回到北平時的900元一斤,漲到了2600元一斤,常聽說有學生在食堂門口典當衣物。
徽因組織建築係一些人成立了工藝美術設計組,他們承接了外邊一些活兒。徽因用所得收入購買了顏料、紙張、文具,供建築係生活困難的學生使用。
建築係的年輕教師喜歡來林先生家,他們在這裏無論是請教教學中的問題,還是談生活、談藝術,都覺得精神上十分放鬆和自由。而且,和林先生談話是那麼有意思,在那一時刻會忘記現實世界的煩惱和喧囂,心裏感到純潔而安靜。
那天,幾個人來徽因家還書。一位年輕助教談起了他剛讀過的一本關於文物保護的著作,他說:“西方文化之所以從古至今發展得比較均衡,與他們從來就重視維護、保護古代藝術分不開。”
徽因擺擺手說:“其實這隻是人們的想當然。19世紀以前,西方古代藝術被毀壞是常事,幸存下來的多半是靠工料的堅固或命運的偶然。直到19世紀中期以後,歐洲興起了藝術考古熱,保護古代文物包括古代建築的意識才由此而大興。聽說,這次遍及歐洲的戰場上,盟軍各部隊裏,都跟隨著文物建築方麵的專家,以指導軍隊保護占領區的文物建築。我國在這方麵一直缺乏研究,歐洲也是近代以來開始重視的。”
“將來中國肯定會大量采用西洋現代建築材料與技術,”另一位年輕人說,“如何談得上保護和發揚我們民族建築藝術的特點呢?”
“一個東方國家的城市,如果在建築上完全失掉自己的個性,至少是文化衰落的表現。近幾十年來,幾個通商大埠如上海、天津、漢口等城市,在建築上大多模仿歐美的商業城市建築,這種建築看不出多少複興中國文化藝術的跡象。
“藝術創造不能脫離以往的傳統,藝術上的發展創新也建立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即使接受外來藝術的影響,也仍然要表現出本國的精神。如南北朝的佛教雕刻、唐宋的寺塔,都是來源於印度,但由於融入了中國的傳統,就形成了中國的風格。如今,在接受現代科學技術材料的基礎上,怎樣發揚我們民族建築藝術的特點,的確值得當代建築師好好探討。哦,你們不知道,你們的梁公梁公:即梁思成。當時建築係對教師通稱某某公。多麼討厭那些不倫不類的建築。一次我們去江南,那裏是著名的風景區,可就在景區的一邊,蓋起了一幢火柴盒子式的大高樓。這位梁先生認為它破壞了整個景觀,一直背對著那幢建築,不願意扭過頭去。”
大家都笑了起來,林徽因也笑了。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她有些氣促,她勾著頭,盡力平息著咳喘。年輕人這才意識到,林先生是身患重病的人。他們抱歉地道了再見,一一離去。
他們想不到,一旦他們走後,剛才還滔滔不絕的林徽因就會呻吟著躺下,渾身冒虛汗,半天喘不過氣來。即便如此,待到下次家裏來了人,她依然如同沒事人一樣興致勃勃,談笑風生。她仿佛是以此作為補償,為自己無法挽留、所剩無多的生命歲月。
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好長時間了。
每天夜裏,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次次地劇烈咳嗽、咯痰、喝水、吃藥……她憋得氣喘籲籲,生怕吵醒了熟睡的親人。她常想,也許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要是那樣倒也痛快。這樣長時間無望地掙紮,真是太折磨人了。隻有她自己知道,當肉體背叛著精神、當生命一點一點被淩遲的痛苦。
她眼睜睜看著窗戶一點一點發白,室內一點一點亮起來。女傭進廚房了,母親小聲地說著什麼,孩子們走動著,屋內充滿了清晨忙碌的聲音。這時,她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上午九點多鍾,陽光照進了她的房間,橙黃的光鋪滿了窗前的寫字台,文竹疏疏落落挺拔多姿的影子映在窗簾上。徽因醒了,四周一片寂靜,光線麻酥酥地紮著眼皮。她輕輕地眯起了眼睛,享受這寧靜的時刻。她覺得生活的渴望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心中,生命的活力又漸漸地回到了她的身上。
在長時間臥病的日子裏,徽因對人生、對生與死已想過無數遍。
生命的意義難道是為了承受無休止的苦難?如果忍受痛苦是生命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如果人度過了一重重磨難最後仍不得不麵對那個黑暗的終點,那麼,這種承受和忍耐的意義何在?
可是,既然最終的結局已經寫好,既然到達那終點隻是遲早的事情,那麼,何妨坦然地麵對生命的每個過程,何妨一天天從容地走過。活著,就盡情瀏覽生命旅程中的“田野、山林、峰巒”,而一旦死去,就將這人生的負載交給“他人負擔”。
《人生》是她寫於這時期的詩,在這首詩中,她抒寫了自己對人生的眷戀和熱愛,以及平靜麵對人生終點的坦然。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者;
你是河流,我是條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個行旅者的時候
你,田野、山林、峰巒。
無論怎樣,
顛倒密切中牽連著
你和我,
我永從你中間經過;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則是我胸前心跳裏
五色的絢彩
但我們彼此交錯,並未彼此留難。
…………
現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給他人負擔。
徽因收到了思成從美國寫回的信。徽因很欣慰,思成的美國之行收獲頗多,心情不錯。
思成除了在耶魯講學,還參加了普林斯頓大學建校200周年的慶祝活動,那主要是一係列的學術活動。他在“遠東文化與社會”研討會上,作了《唐宋雕塑》與《建築發現》兩場學術報告。
普林斯頓大學因他在中國建築研究方麵的貢獻,授予他榮譽文學博士學位。獲得這一學位的中國人還有清華大學哲學係的馮友蘭教授。
作為聯合國大廈設計顧問團的中國代表,梁思成參與了工程方案的討論,提出了自己的意見。顧問團裏彙集了勒·柯布西埃、尼邁亞等當代建築學界的權威,思成在與他們的交流交往中,更清晰地把握了國際建築學界在建築學理論和建築實踐方麵的探索和發展。建築的範疇,已從過去著眼於某一具體的建築物的建設,擴大到了對人們的居住“體形環境”的考慮。思成非常讚同這樣的觀點:作為一個建築師,規劃、設計的目標是體現對人的關懷。
依照徽因的囑咐,思成在美國全麵檢查了身體,重新為傷病的脊椎定做了輕型材質的支撐架,更換了假牙。他還看望了美國的親友,抽空和費正清、費慰梅在一起呆了幾天。
許多朋友勸他留在美國,中國內戰的消息令人不安。
“這時候別人都是往國外跑,你幹嗎還要往回跑?你完全可以把家人接出來嘛。”朋友們十分不解。
思成說:“不管內戰結局如何,我和家人都想留在北京。”經過抗戰八年的顛沛流離,那麼多苦都吃了,如今好容易剛剛安定下來,他們真是不想再折騰了。
“教授,你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嗎?”美國友人勸說思成道:“當‘泰坦尼克’號的鍋爐爆炸時,一名船員被氣浪拋到了大海裏。他獲救後有人問他:‘你怎麼離開那條船的?’這名船員回答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船,是船離開了我。’”
思成的眼中閃過憂鬱的笑意:“謝謝你,我的朋友。謝謝你的好意。”
無論如何,思成的決心已下。長時期的專業生涯使他和徽因的政治興趣和經驗都很少。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他們很難相信事情還會變得更糟。他們認定,無論誰掌握政權,自己的專業都能派上用場。
思成離開北京一年了。
1947年夏,思成得知徽因病情加重,醫生建議她手術摘除被結核病菌感染的一側腎,他真正著急了。眼下對他來說,盡快回到徽因身邊比一切事情都更為重要。好在他在美國的主要使命已基本完成。普林斯頓大學“遠東文化與社會”國際研討會已結束,耶魯大學的課也基本上完,聯合國大廈谘詢委員會的會議還在繼續,但思成已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他讚同的尼邁亞設計方案正在獲得多數支持。給清華大學建築係選購的書籍資料也已經安排好了船運。他收拾整理著回國的行裝,購買了一些送給家人的小禮品,這些禮品大多是些美國家用小型電子產品。
徽因一直發著低燒,因為發燒,醫生建議手術時間後延。盡管建築係的諸多事物纏身,思成還是盡可能地抽出時間陪伴徽因。思成的歸來使徽因喜悅而心安,她感覺身體狀況好了一些。她發現,這麼多年來,她每次病情加重的時候,都是思成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把自己的這一發現告訴了思成,思成詼諧地笑道:“那當然,我是林小姐最好的私人護理和心理醫生嘛!”
初秋的天藍得純淨,陽光依然絢麗,但已消失了熱度。徽因有許多日子沒有出過門了,星期日,寶寶和小弟都在家,思成建議孩子們陪徽因出去走走。徽因和孩子們商定去頤和園後,思成給徽因雇了一乘負責往返的滑竿。
顫顫悠悠的滑竿一直把徽因抬到了頤和園的後山。
人們到頤和園一般喜歡逛前山,頤和園前山湖光山色,風景旖旎,湖岸上的排雲殿、長廊和佛香閣爭奇鬥巧,移步換景。但徽因嫌這些景致不脫俗氣,是皇家園林模仿“仙山蓬島”的格局而建造。她獨愛頤和園的後山,尤其愛萬壽山北坡和坡下的蘇州河。北坡上全都是蓊鬱的鬆柏,土路旁盛開著野菊花,坡下麵蘇州河曲曲折折,河水清澈,自然柔和。盡管這些景致多年疏於管理,有些荒涼零落,但石回路轉間別有一種可愛的真實和幽靜的美。
頭天夜裏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清爽而通透,四下裏可以望到很遠的地方。再冰和從誡一左一右護佑在徽因的滑竿旁,他們快樂的說笑聲感染著徽因。徽因好久沒這麼開心了,美好的景物和親人的愛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大貴族一樣富有,她為自己擁有這一切而心懷感激。她感激思成如此體貼,答應她做這些被大夫視做“不必要”的活動;還有老金,陪著思成看家,鼓勵她出來散心。她感激這晴朗的秋日和這動人的風物景致,使她暫且忘卻了纏人的病痛。她深情地眷戀著這一切,正是這一切,讓她感受到活著、生活著有多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