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澤打開一看,紙上赫然現出一行字來:諭紀澤紀鴻。他捧著不知怎麼辦才是,大家也都眼睜睜地看著。隻見曾國藩又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口。曾紀芬忙說:“大哥,爹叫你念!”
室外早已陰雲密布,寒風怒號,時辰還隻酉初,卻好比已到半夜,簽押房裏亮起蠟燭。荊七見光線不足,又忙將洋油燈找來點燃,屋內光亮多了。曾紀澤雙手把紙展開,以顫抖的聲音念道:
“餘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赧。今將永別,特立四條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養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功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聰明睿智,皆由此出。莊敬日強,安肆日偷。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則身體之強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於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饑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後知覺後覺之責。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人達人之人,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四曰習勞則神欽。人一日所著之衣所進之食,與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韙之,鬼神許之,以為彼自食其力也。若農夫織婦終歲勤動,以成數石之粟數尺之布,而富貴之家終歲逸樂,不營一業,而食必珍饈,衣必錦繡,酣豢高眠,一呼百諾,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許也,其能久乎?古之聖君賢相,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為一身計,則必操習技藝,磨煉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後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饑己溺,一夫不獲,引為餘辜。大禹、墨子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勤則壽,逸則夭,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勞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祇欽仰,逸則無補於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條為餘數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記之行之,並傳之於子子孫孫,則餘曾家可長盛不衰,代有人才。”
簽押房乃至整個兩江督署沒有一絲聲響,都在靜靜地聆聽曾紀澤帶哭腔的朗讀。這一字一句如同藥湯般流進眾人的心田,辛辣苦甜,樣樣都有。待兒子念完,曾國藩又努力把手伸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紀澤紀鴻一齊說:“我們一定把父親的教導牢記在心!”
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頭一歪,倒在太師椅上,歐陽兆熊忙去扶時,脖頸已經僵硬了!
“老中堂!”
歐陽兆熊的一聲哭喊,把簽押房的人嚇得麵如土色,大家仿佛被驚醒似的,一齊放聲大哭起來,森嚴的兩江總督衙門,立時被濃重的悲痛所浸透。
就在這時,漆黑的天空滾過一陣轟鳴,同治十一年的第一聲春雷在江寧城的頭頂炸開,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電閃雷鳴。風刮得更大更起勁了,寒風裹著傾盆大雨嘩嘩直下。
這雨好怪!它蒙蒙的,黑黑的,像一塊廣闊無垠的黑布,將天地都包圍起來,使人分不出南北東西,辨不清房屋街衢。又像大風吹倒了玉皇爺的書案,將一硯墨汁傾泄宇宙,它要染黑潔白的石舫、矞皇的督署,汙壞雄麗的鍾山、秀媚的秦淮,它還要將活躍著萬千生靈的人世間塗抹得昏昏慘慘、悲悲戚戚。
這可怕的黑雨,無情地鞭撻著西花園的斑竹林。那些曆經千辛萬苦從君山來到江寧的珍稀,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它蒼翠的葉片被打落,修長的斜枝被扭折,灑滿帝子淚珠的主幹被連根拔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呻吟,令人慘不忍睹。主人對它所寄予的無限希望,頃刻之間全部化為泡影!督署大門口所懸掛的四盞大紅宮燈,被狂風吹得左右晃蕩,雖有屋簷為它遮蓋,仍然抵抗不住暴雨的侵襲,飛濺的雨花點點滴滴地浸在綢絹上。先是貼在燈籠上的“恭賀新禧”四字一筆一畫地飄落,然後是紅綢豔絹一片片地被剝落,最後隻剩下幾根嶙峋骨架,在風雨中顯得格外瘦弱、寒磣。
絢麗的憧憬打碎了,美好的氣象破壞了。
那黑雨似乎還不甘心,還不解恨,它下得更猛烈了,時時夾著呼呼的聲音,變得格外的凶惡可怖。它像是要摧毀這座修複不久的衙門,動搖這根已成奄奄一息的國脈。萬物在悲號,人心在戰栗,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哀哀欲絕的抽泣聲,和著這罕見的黑雨驚雷,是如此的淒愴,如此的驚悸,如同天要裂潰,地要崩塌,如同山在發抖,水在嗚咽。它使人們猛然預感到,立國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將要和眼前這個鐵心保護它的人一道,墜入萬劫不複的陰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