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相遇,鄙蟲為引陋室稱知己(1 / 2)

早上天亮的是極快的。敬玨和李幕騎馬到了江邊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會翰是小渡口,清晨更鮮有船隻。目之所及,僅有一隻小船,晃晃悠悠地漂在江麵上,灰褐色的,如孤零零的枯葉。兩人下馬,靜靜地站在江邊,等著船靠岸。

船不大,但也載得下兩個人兩匹馬。船頭坐著個戴鬥笠的老翁,用澤州口音的官話問道:“二位小哥,要渡江?”

李幕點頭,應聲是。

船尾約摸著二十七八的壯實漢子搖著櫓,船輕輕磕在岸上。他下了船,把係在船尾的粗麻繩繞在腰和手臂上。

老翁挪到船頭,衝敬玨和李幕招招手,“小哥,快牽馬上來。我這小子撐得穩。”

兩匹馬穩步上了船。扯著粗繩的漢子漸漸放鬆了糾結成一團團的肌肉,盤起繩子接過櫓,船緩緩駛向對岸。墨岩和李幕的赤焰都是經曆過戰場的戰馬,小船上的搖晃自不在話下。

敬玨望著綿延不絕的江水,坐擁江山的君王也有一晃神間的茫然無措,這是他的天下,如此寂寥。思及長霄宮,兩段歲月,記憶竟遠不如京外五年來的清晰。邊疆淒苦,沒有錦衣玉食,他攀上秀麗壯美的山峰,對蒼天呐喊;他帶兵打仗,在軍營裏點上幾堆篝火和兵士們喝酒劃拳。

船頭的老翁唱起了船歌,沙啞滄桑卻高昂。搖櫓的漢子也跟著低低和了起來,微涼的清晨,汗水劃下他的脖子,在陽光下閃著光。敬玨也在腿上打著拍子,他的目光再度堅毅起來,高居廟堂,朕俯瞰的不是蒼涼的山水,是山水間的百姓。

“船家,過了對岸可有城鎮投宿?”待老翁一曲唱畢,李幕出聲問道。

“會翰地偏,最近的是嶼縣,要向西走十裏地。”敬玨眉毛一挑,嶼縣?他忽然想起北上途中遇見的那個騎著毛驢的男子。敬玨記得那人不是因為他忤逆自己,而是因為他即使身子顫抖,語氣卻堅定,他明明是怕死的,仍敢帶著死的覺悟為百姓乞求三千石米。那人應該還在嶼縣吧?

下了船,兩人騎上馬一路向西。墨岩和赤焰都是良駒,行十裏不及一炷香的時間。臨近縣城,發現城門大開,人們行色匆匆卻不像是做買賣或者出遠門的,都朝著一個方向。敬玨調轉馬頭,跟著人群到了江邊。想起數日前澤州刺史求的八十萬兩白銀,如今是五月半,潯江沿岸百姓正忙著築堤。嶼縣的壩上有很多人,甚至有老人有女人有孩子,當然最多的還是正當壯年的男子。李幕心下一緊,側頭偷偷看看敬玨,果然,一向嚴肅的皇帝陛下此時眉頭皺成一團,薄唇微微下垂成憤怒的弧度。

敬玨卷起褲腿,赤著腳趟水靠近堤壩。壩下有一老漢正弓著腰,費力紮著一捆幹草,手上條條青筋突出,就像老樹的虯枝。李幕心下了解,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條幹淨的帕子,老漢推辭不過,連聲道謝,接過昂貴的絲帕低頭擦汗。

“老人家,你們都是縣令召來修壩的?”敬玨不動聲色地問道,言語間卻透出了嘲諷和絲絲寒意。

老人抬頭,看著敬玨,眼裏帶著不解:“為啥要縣令招呼?一到五月初大夥就去縣衙,堯伯大人帶人看堤,要修知會就一起修,不修大夥就該幹啥幹啥。”

“堯伯大人?”

“是咱們縣令的字。大人姓苟,名梓。苟是草句苟,梓是木辛梓。咱們覺得那麼叫大人像罵大人是個爛官,就堯伯大人的叫了。”說起父母官,蒼老的帶著深深皺紋的臉也變得紅潤。敬玨又問了些百姓,每個人提起縣令都是一臉敬佩崇拜,想著定康二十一年的“狗子”,不由對這縣令真的好奇起來。

將至正午,太陽也漸漸毒辣。地上積的水一直散不去,成了深深淺淺的水溝,不遠處一黑一紅兩匹馬閑閑地刨著蹄子。打聽的差不多了,敬玨再度退了鞋襪。往前走了一段,隻覺得小腿一痛,低頭看見褐色小蟲緊緊咬著自己不放,伸手就去拽。就聽有人大喊著“別拽別拽!”聞言手一頓,抬頭就見一道青色身影正往過跑。

李幕剛要拔劍,敬玨連忙抬手製止。來者一隻手從衣襟裏取出個水袋,用牙費力地拔下塞子,把液體倒在他的小腿上,褐色的小蟲蠕動著身子,扭了幾下就掉下去了。青衫男子重新塞好水袋,解釋道:“這蟲是螞蟥,吸人血。被咬上了不能拽,會害病的。往它身上澆鹽水,或者用力拍拍,就掉下來了。”

敬玨打量青衫男子一番,除了左手用布帶吊著,這人和印象中比沒什麼變化,無論怎麼看都很不起眼很弱小;而嶼縣的縣令大人則一臉迷茫地看著眼前盯著自己的男子。顯然,英明神武的成武帝已經被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掩埋到了記憶最深層——無處挖掘。

此刻,習慣了萬眾矚目的皇帝陛下對於自己被遺忘有些不滿,不過想到當初整個人風塵仆仆,濃密的絡腮胡又擋住了半張臉,讓小縣令單憑一雙眼睛記住自己實在強人所難,隨即釋然了。而記性不好使的縣太爺此刻則暗自納悶這人看我的眼神為什麼這麼犀利,突然全身一顫,難道是之前欠了他書錢沒還?絕對不會!就這樣,皇上和縣官就在一人從不滿到冷靜再到釋然,一人從疑惑到驚恐再到確信的詭異氛圍下再會了,當然其中一人並無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