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敬玨批閱奏章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藍皮白帛中夾了一本紅麵折子。
這種請安的奏折在獻帝年間盛行,但敬玨不好華而不實的虛套子,元年時為了如雪花般紛紛而來的紅折發過一次怒,還下令禦書房不得再收紅折。大成百官眾人皆知此事,之後就不曾出現了。誰料今天居然重現於世,敬玨倒好奇是誰想觸這個黴頭。翻開一看,沒想到居然是苟梓。
“哼,先謝罪後謝恩,他倒是機靈。”敬玨手指敲打著紅緞,抬頭看著正在研墨的錢德雍問道,“這怎麼進來的?”
錢德雍手下一頓,低頭答道:“皇上聖明,老奴知道瞞不過您。”
“想不到苟梓在京裏別的沒學會,賄賂近侍倒是學會了。說吧,李順兒分你多少?”
“皇上,您可是冤枉老奴了。”錢德雍在敬玨身邊二十多年,雖說敬畏於他,但較別人還是少了幾分疏離懼怕。“李順兒說苟大人一個子兒都沒有,是上午求了半個時辰,推辭不過才帶進來的。老奴一聽苟大人也是有心,就擅自留下了。懇請皇上恕罪。”
“你們倒會賣人情。罷了,你告訴李順兒,下不為例。不然就別收折子了,還回去守明德殿守。”敬玨倒也沒真的怪罪。
苟梓的字兒還是那麼雋秀,但是比之前多了些氣力,估摸著是前年抄卷宗抄的吧。敬玨隨手把苟梓的折子丟在批過的政事奏章裏,低頭忙了起來。又閱了幾份,抬頭一看紅緞幾乎被藍色淹沒了,想了又想,還是從裏麵揀出了來,轉身放進背後的多寶閣裏。
好歹也是一份實在的請安折,沒那麼浮誇,倒也合心意,就留著吧。敬玨想著,推上抽屜。
二月中,大成還沉浸在新年的愉悅中沒有回神,一封從雲州來的加急文書卻在武帝陛下和眾大臣的頭頂籠了厚厚的烏雲。京直隸郡西,雲州下左郡青縣突發疫病,來勢洶洶。眾人意識到這是瘟疫的時候,短短四日已死了近三十人。因先前並無征兆,青縣縣民與鄰縣多有走動,左郡下另有三縣有疫情來報。左郡郡守已下令封了四縣,但死亡的影子仍以青縣為中心神不知鬼不覺地擴散。雲州刺史征召了大夫,但藥品和人手仍舊有限,上書急報君王並求支援。
“苟大人,不好了。”
苟梓抬頭看著壓低聲音,一臉驚慌的小宋,甩了甩發酸的手腕,“怎麼了?”
“雲州出事了。”
苟梓嚴肅地看著小宋,“這種話可不能瞎說。”
“不是瞎說。我中午吃飯時候聽守西城門的說上午雲州來了急奏。剛才殷大人隨著一個小太監急急往出走,一看就是要進宮議事。這不肯定是出事了嘛。”
苟梓聽著小宋在耳邊嘰嘰喳喳,不由皺起眉頭。不知為何想起梧桐寺裏敬玨為天下祈願肅穆虔誠慈悲的側臉,老天爺似乎總愛給人加上重重考驗。希望不是大事,苟梓寬慰自己到,可心頭卻不禁蒙上一層陰影。
敬玨看著跪在自己案前沉默不語的重臣,有些頭頂已經灰白。他知道他們也是無奈。他們的位置容不得他們丟下攤子請旨去雲州,亦不能替別人應下懸著半條命的差事,是自己問得唐突了。敬玨深深吸了口氣,走到他們麵前伸手虛扶一把,“都起來吧。朕知道你們一心為國,不怪你們。明日叫大朝,再商議赴雲州人選。文行,擬旨。”
敬玨屏退眾人,獨自坐在禦書房,手裏緊緊握著早些時候的文書。禦書房還燃著天寒時慣用的檀香,有安神之效,屋內半晌未開門窗,香味熏得頗濃。可敬玨內心還是禁不住升起煩悶。看來自己許的願望太大了,老天爺都看不慣。
酉時初,苟梓離了吏部衙門。二月間黑的還早,苟梓仰頭看看天,已抹上了灰色。竟是疫病?剛從殷尚書那裏得知消息的苟梓現在腦子還有些發懵。他還記得定康十七年剛去嶼縣時看到山上一片新堆的衣冠塚。十六年嶼縣大水,之後發了瘟疫。嶼縣小城,僅瘟疫死者過千。屍身草草掩埋在深坑,隻得對著空墳悲切。清明時,親哭子,子哭親,哭聲不斷,淒淒慘慘。至今思及,猶在耳邊。
他呆呆地站在寬闊的道路上,腦海中始終盤旋著那時的一幕幕。站了許久,突然轉身先長霄宮的方向走去。
他忘不了嶼縣百姓紅腫的雙目嘶啞的嗓音,他還忘不了……一杯酒重重放在自己麵前時,那雙分明溢著擔心的眸子。他想為受苦的人,為幫他解憂的人做些什麼,對,他想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