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在自家院子裏覺得很憋氣,北房(伯母住處)從來不去。爺爺的房子,也很少去,奶奶總是叨叨,我也不喜歡。沒事了,就跟著母親去幹媽家,就在旁邊,北邊那個院子。我自己也會過去玩。很小的時候,過年,幹媽就教我認街上新貼的對聯。好些對聯,我會念,可不認識上麵的字。不是全不認識,簡單的,像上啦下啦,還是認識的,大部分不認識,可是我能把對聯全念下來。幹媽教過一遍,再見了就會念。
再大點,認字就多了,還沒上學,有的認識,有的也是瞎猜,鬧了好些笑話。城裏有個叫化子叫元則,當時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我有時到了街上,就跟他玩。他領上我去城裏其他地方轉。鑲牙鋪子外麵的招牌上寫著“鑲牙補眼”,我念成“讓牙鋪眼”,奇怪牙怎麼會“讓”,眼又怎麼“鋪”呢?讓的繁體字是讓,跟鑲字差不了多少,補的繁體字是補,跟鋪差不了多少,我認識讓不認識鑲,認識鋪不認識補,就念成那個樣子了。
那時街上也貼標語,有一條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元則會念,用的是介休話,“匹夫有責”的前三個字,我聽成是“拍浮油”。介休話“拍”讀如撇,拍浮油,是瞎撈錢的意思,我看了心裏納悶,國家興亡,怎麼拍浮油負責呢?
年齡小,家裏又太孤單,跟元則這樣的叫化子在一起玩,反而覺得很愉快。元則這個人,別看是個叫化子,心眼好,快活,人也孝順。跟他媽一起住在北城門樓子上,每天出去討飯養活他媽。我還跟幹媽,相跟著去過元則的家。幹媽這個人,年輕,好奇,有次跟我說:你知道元則的家嗎?我說知道。在哪兒?在北城門樓子上。
幹媽讓我領她去看看,我就領她上了北城門樓子。元則家裏很髒,幹媽不嫌,去了問這問那。在那個年代,一個大戶人家的年輕太太,肯去叫化子家裏看看,要有相當的勇氣。
一九二八年,我九虛歲,該上學了。我媽病得很重,做不了主。在我上學這件事上,伯母是反對的,因為一上學就要花錢,肯定是她出。爺爺主張我上學,又不好明說。伯父不表示意見,親戚們巴結伯母,也都說我不該上學。我舅家堅持要我上,伯父伯母那邊,道理上說不過去,隻得同意了。
上學的地方離我家很近,就是西北坊小學堂,出門走不多遠就到了。上學前,在爺爺的指教下,已經讀過《三字經》《百家姓》,認識了不少單字。學堂裏,念的是新學製的教科書。多少年以後才知道,爺爺教我的,有些姓的讀音是錯的。比如有個複姓叫“萬俟”,《百家姓》上跟“司馬”連在一起是“萬俟司馬”,爺爺教我的讀音是“萬絲司馬”,實際該讀作“默其司馬”,《說嶽》裏害死嶽飛的那個奸臣,就叫萬俟卨。
小孩子好動,不願意一天到晚老跟爺爺奶奶在一起,盼著上學,實際上是盼著離開爺爺奶奶,見識外麵的事。那時候我媽病重,他們不讓我常去我媽住的上南房。她得的是癆病,怕傳染。我上學的第二年,我媽就去世了。
小學裏,教我的第一個老師是個秀才,學問不錯,思想守舊,都到了民國了,用的新式課本,教法還是過去私塾那一套。他一個人教我們國文、算術、常識三門課。每次上課,先用紅筆在課本上把要學的勾一下,也不講,就讓我們去背,國文是背,常識是背,算術也是背。第二天上課,不做別的,先背前一天勾過的,然後再勾今天要背的。第三天上課,背第一天和第二天的,再勾今天的。第四天同樣,一直到星期六,將前五天的全背一遍。這樣一星期的課就上完了。
背的時候是一個人一個人地背,背不會,就打板子,往手心上打。我很少挨板子,差不多都能背下來。背算術最有意思,還記得第一課是:
樹上一隻鳥,現在飛去了。
問:還剩幾隻鳥?
答:還剩〇隻鳥。
我頭一次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之外,還有個數字叫零,寫作“〇”。
這位秀才老師的名字,現在忘了,隻記得姓梁。長大後見我們的舊縣誌上,還有他的名字,是個有學問的人。隻是那時候剛實行新學製,他教私塾教慣了,不會教新學製的課本。
秀才老師教了我們一年,第二年來了個新老師,叫李保泰,是經過考試錄用的,考了全縣第一名,不知為什麼分配到我們西北坊小學來了。我們是個很小的學校,隻有一個老師。學校在火神廟,左邊供的是藥王爺,右邊是另一個神仙,中間是火神。西邊另一個院子是呂祖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