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星期四
昨天原本要去,打了電話,保姆說家裏人多,不要來。今天去了才知道,昨天是張先生老伴去世三周年忌日,家裏祭奠。大前天發生了“汶川地震”,一去先說了會兒地震的事,張先生情緒沉重,說這麼大的災難,真是國家的不幸,好在救援得力,但願少死些人。
韓:前兩天遇見李國濤先生,兩個人在院子裏聊了會兒,他問我這些日子做什麼,我說采訪張頷先生,想寫本傳記。他說跟你是老朋友了,前些日子和董大中先生一起來看望你,你送他倆一人一本《古幣文編》。又說他的一套《魯迅全集》,五十年代出的十卷本,是買下你的。不是從你手裏買的,是從古舊書店買的,上麵有你的印。這是怎麼回事?
張:還是窮啊。叫我想想,是三年困難時期,一九六〇年的事。毛毛,就是崇寧,我的三孩子,當時六七歲,得了病發高燒,家裏一點錢也沒有,就托一個朋友把書送到南肖牆街上的古舊書店。過了兩年,才知道是社科所的李國濤買了。那時山西還沒有社會科學院,就一個社會科學研究所,附設在省委黨校裏。他買走了,也算得人,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去了個好人家。
韓:家裏沒有別的東西可賣嗎?怎麼想到賣《魯迅全集》。
張:那時沒有典當行。賣衣服器物,得自己擺在馬路邊上賣,丟不起這個人。古舊書店常去,知道他們收舊書,也收好的新書。考古方麵的書倒是有值錢的,就是收下擺在那裏誰要,人家先就不收。《魯迅全集》就不一樣了,收下能賣出去。賣的時候,真是舍不得,可是沒辦法,孩子病了,吃藥打針都得花錢,還是人要緊啊。心說以後再買,哪有什麼以後,以後見了《魯迅全集》隻剩下傷心了。
那套《魯迅全集》,還是我在省委時,專門給省委幹部供應的。統戰部隻分配到一套,鄭林部長知道我喜歡,就讓給我了。這是建國後出版的第一套《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十卷本,我買的是一種灰布書脊的普通精裝本。現在這套全集,已很少見到了。我記得不是十本一次出全的,一本一本出來,一本一本賣。給個書票,來了就通知你去取。從一九五六年十月到一九五八年十月,兩年間分卷出版。一本都是很貴的,好幾塊錢,十本要幾十塊錢。不是分期付款,我是買不起的。買下就看,沒黑沒明地看,為什麼我對魯迅作品那麼熟悉,就是當年下了正經功夫。
韓:沒錢了,不管哪兒借點,賣書多可惜。
張:這話說來就長了。一九五三年定級的時候,我是十四級,不能說低了,再往上一級,就是高幹級。一月也有一百二三十塊錢。可是架不住家裏人口多,拖累大,還有些親友要接濟,平日沒什麼,到了六〇年,一進入困難時期,就招架不住了。
雨湖夫人是解放前的老高小生,剛進城,上級號召知識婦女參加工作,就當了回民小學的小學教員。到一九五八年,生下四孩子小榮,身體不好,備課上課,假期還要集中學習,就頂不住了。有次上課,暈倒在課堂上。從此之後,就辭了職,不幹了,在家帶孩子。當時覺得還合得過來,自己帶孩子,對孩子好,也省下了雇保姆的錢。到後來,錢不頂錢了,靠我那點工資,怎麼也養活不了這個家。兩塊錢一斤胡蘿卜,八毛錢一斤白菜,你一百幾十塊錢的工資,哪能養活得了六七口人。
到了冬天,實在沒辦法了,雨湖夫人聽人說,太原火車站北站,就是皇後園車站,打掃站台一天能掙兩三塊錢,就去了。北站離文廟這兒多遠,天天一大早去,天全黑了才回來,累得要死要活。沒辦法,掙幾個算幾個,多少總能補貼家用。
所以造成這種局麵,也與我離開了省委機關有關係。要是還在省委統戰部,情況會好得多。大機關,困難時期有專門的人采辦副食品,今天發個這,明天發個那,掏一點點錢,什麼都拿回來了。我是一九五九年正式離開省委的;一九五八年剛成立山西考古所的時候,工資關係還在省委統戰部沒有遷出來。到了文廟,才正式遷過來。
文管會是個清水衙門,就幾個說老不老,說年輕也不年輕的文化人,哪有采辦副食的本事,你就是有這個本事,也沒人理睬你。隻能幹耗著,實在不行了,就想辦法自己救自己。能怎麼救,還不就是變賣家產,又哪有什麼家產,值錢的也就是些書。
韓:不會去機關借?
張:我不會做這種事,傷過心。以前在統戰部,我們下鄉出差,都是先去機關會計處打條子借上錢,回來報銷,長退短補。剛到考古所那年春天,一次要下鄉了,我去文管會會計室打條子借錢,會計說,剛發了工資就沒錢了?鬧了我個大紅臉,好像我是故意要占國家的便宜似的。從此以後,再沒有去會計上借過錢,不管是為公家的事,還是為自己的事。
韓:找朋友借嘛。
張:我是十四級幹部,在我們一幫朋友裏,工資算是高的。那年頭,家家都自顧不暇,我都不行了,再找誰去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