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去了又談起地震,張先生問,你們機關繳了特殊黨費沒有,我說昨天繳了。問繳了多少,我說了一個不大的數字。問張先生,說了一個很大的數字。我說,畢竟是老黨員啊。張先生說,想到地震中死傷的人心裏就難受。
稍許沉默。張先生問,你們那兒給羊叫什麼,我說,就叫羊啊。細分,公羊母羊,大羊小羊。張先生說,那種不大不小的羊叫什麼,我說,我老家(山西臨猗縣)是平川,很少有養羊的,我在汾西待過十多年,那兒離你們介休不遠,養羊的多,就分什麼羯子呀,胡子呀。聽人這麼說,意思不知道。遇上我這樣缺少常識的人,張先生隻好放棄了他的誘導之法,挑明了說:你聽說過給羊叫“骨驢”的嗎?
他那介休話,我聽不太清楚,請他寫出來,這也是讓人掃興的。但凡一時的捷智,總願它一出口就有應對,遇上聽不清的,跟遇上聾子一樣讓人沒了脾氣。寫出來了,是“羖劷”二字。我沒有一絲驚異的意思,過後也曾想過,以後遇到這種情況至少應當表示一下驚異。那天的實情是,我確實不認識這兩個字。一驚異反會讓他以為,我是他鄉遇上了故知,而這故知正是他的舊親,三方(他、我、那位古人)原係通家之好,反讓他興味索然,沒了辟草萊、啟蒙昧、敦教化的興致。
我仍是那樣恭敬地聽著。
張先生徐徐言道,前幾天他就在想這個問題,明明記得一本什麼書上有這個記載,找了一天也沒找見。今天中午夢見了,高興得醒了,手裏沒有書啊。後來才想起,在呂振羽的書裏,一拿到手就找見了。說罷將身邊的一本書遞給我,書中有他夾的紙條。
拿在手上,頓生感慨,什麼人讀什麼書,人最有感情的,還是年輕時讀過的書。書名《中國民族簡史》;一九四八年九月三聯書店(東北光華)初版;一九五一年二月第二版。夾紙條的是第六章《回族》,全書第一〇五頁:
鐵勒部這時散布的情況,在頡利可汗時,據《新唐書》所記,自今甘肅、寧夏、綏遠、察哈爾、熱河以迄外蒙、新疆等處,均有部落。他們常從甘、寧、綏、察、熱各地,入關略陝西、山西、河北,亦可見其散布之地域。最東之白霫部所居,即為今熱河喀喇沁右旗一帶。一九四〇年日人山本守等在熱東葉柏樹(疑係葉柏壽之誤)發遼代古墳,掘出遼“上京鹽鐵副使”白霫人鄭恪墓誌銘,有“歸葬於白霫羖劷水北源,附先人之墓次”語。墓地即在遼之中京東方老哈河右岸附近。老哈河即《唐書》所謂潢水,這可得一鐵證。
張先生在書眉上小字批語:
鐵勒部包括白霫,今名白霽,皆突厥語。羖劷水,此突厥名稱,故羖劷一詞係突厥族語也。
韓:有了這個核兒,再敷衍幾句,就是一篇小隨筆。你該寫下來。
張:寫不動了。看書想事情,成習慣了。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韓:這是清代學者項蓮生的話。我上高中時,把它寫在《四角號碼詞典》的扉頁上,可惜寫錯了,寫成了“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遺有生之涯”,奇怪的是,整句的意思倒沒有弄錯。直到前幾年看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才糾正過來,這句話就在《柳傳》的前幾頁上。
張:今天說什麼?
韓:上次說到鳥書戈,今天談什麼都行,隻是別談到《侯馬盟書》上。張:為什麼?
韓:一說到盟書上就快完了,將來我就沒有寫的了。
張:在這上頭,我和你一樣。報社記者一跟我談話,就想讓我談《侯馬盟書》,我也是不願意,總覺得一上來就談這個,沒頭沒腦光身子,怪怪的。他們就知道個《侯馬盟書》。我愛談的是侯馬東周遺址,那一大片地方,見了就讓人興奮。《侯馬盟書》是成果,東周遺址才是我們的辛苦,沒有辛苦,哪來的成果。再說盟書出土前,我們還有別的成果,比如牛村古城的勘探,平望古城的勘探,還有侯馬鑄銅遺址的挖掘。
韓:好,今天就說侯馬東周遺址吧。
張:最早發現這個遺址的,不是我,是我們文管會的主任崔鬥辰同誌。文管會是一九五一年成立的,崔老當時是教育廳的副廳長,兼文管會的主任,就是他手裏讓我掛名當了文管會的顧問。
一九五二年崔老來侯馬檢查教育工作,順便在城裏城外轉了轉,用行話說,該叫踏勘。他知道侯馬不是平常地方。在侯馬附近的白澱村一帶轉悠時,他注意到,耕地裏有許多繩紋灰陶片。有這種陶片,就說明這一帶曾有先民活動。他是愛看書的人,知道晉國的都城新田就在這一帶,雖不很確定,總有此一說。因此,一九五五年文物工作隊成立之後,崔老就讓先在侯馬作試點挖掘,後來幹脆在侯馬設立了文物工作站。中科院山西分院撤銷後,考古所並到文管會。我是文管會的副主任又是考古所的所長,侯馬工作站就成了我蹲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