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撲朔迷離地方史(1)(1 / 2)

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午後。今天去得早了些,跟往常一樣,坐定後先閑聊幾句。腿腳不便,老人很少參加外麵的活動,耳目閉塞,難免寂寞,雖有電視報紙,總是隔了一層,沒有閑聊這樣親切自然,聽來真實可信。格於性情,他不會像有的老人那樣,一見麵就說,有什麼新鮮事給我說說。總是關切地問,最近忙不忙,又去了什麼地方。他知道我常外出。這回知道我前段去了外地,就問去做什麼,說某地一個文化機構請我去演講,又問講什麼,說談寫作,也談做學問。

張:演講要看對象,你跟什麼人講,又談寫作又談做學問。

韓:是當地圖書館組織的,聽眾不受限製,老中青都有,各行各業都有,舉辦者說了,一個特點是共同的,就是都愛好文學寫作,有的寫詩,有的寫散文,還有的寫小說。還有的做學問,也是寫作。

張:這麼多人,要有針對性可不容易,講題是什麼?

韓:《一個寫作者的一生該怎樣安排》。

張:這是個討巧的辦法,一生,老中青都有了,隻怕泛泛而談,難切實用。

韓:那是你沒聽我講,講的還是切乎實用的。我說,一個愛好寫作的人,應將自己的人生分作三個階段,青春作賦,中年治學,老年研究鄉邦文獻。青春作賦,就是年輕時要從事文學創作,詩歌散文小說,喜愛什麼寫什麼,把自己的文學才華發揮出來,把自己的激情盡情地宣泄出來。到了四十左右,中年了,寫作上還沒有大的建樹,就該掉轉身選一門學問做做。到了五十大幾,要是學問上還沒名堂,就該退而求其次,研究本地的鄉邦文獻。這樣到了七八十歲,至少可以給孩子們講講家鄉的曆史故事。雖說一生沒有什麼大成就,作為一個寫作者,一個文化人,人生還是充實的。最可怕的是,都五六十了,還在寫“小鳥在唱歌”這樣的詩。

張:有道理,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韓:這還用想嗎?曆代文人大致就是這麼個路子。最常見的說法是“青春作賦,皓首窮經”,“中年向學”也是成說,隻有“晚年研究鄉邦文獻”,多少有點新意,實際上也是不用多想就能想到的。全是成說,我不過把它們排了一下順序。

張:我會不會也是這個路子。年輕時在晉西寫過小說,抗戰勝利後回到太原寫過詩,當時不到三十歲,該說是青春作賦了。一九五八年三十八歲到了考古所,可說是中年向學。隻有晚年研究鄉邦文獻對不上,我這該說是“皓首窮經”吧。

韓:我看也一樣的。你的《學術文集》前麵有中華書局編輯部寫的“出版說明”,說你的學術成就主要有兩個方麵,一個是古文字學的研究,尤其是戰國文字的研究,這是指侯馬盟書的考釋,古幣文字的研究;再一個,是對山西地方史的研究。書中文章目錄也分作兩大類,隻是沒有明確標示,中間空了一行。前麵一部分,是對古器物的考釋,包括《侯馬盟書》的兩個叢考,後麵一部分,就是對山西地方史的研究了。研究地方史,就可說是研究鄉邦文獻。你是大學者,有時是請托,有時是工作,隻能說你是不自覺地進入了這一領域。

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學術界也一樣。不過,對山西地方史我一直有興趣。最初或許不是興趣,是一種義憤,說義憤有點過了,該說是一種不滿,見許多地方,許多人因循舊說,無視曆史真相,覺得自己有責任給指出來。

我是搞考古的,山西各地有不少古跡,這個廟呀,那個墓呀,按說該重視了,搞考古的都知道,最不敢信的就是這號古跡。這些古跡,地方誌中都有記載。考古學者和曆史學者,一般不願征引地方誌的資料,就是因為這類資料多不可靠。我給你說說,你看這些記載多不靠譜。

孝義縣原有魏文侯墓,這個墓葬遠在唐朝的《元和誌》裏,就有記載,開元年間還有碑石刻記,發掘之後,實為漢墓。曲沃縣城內,有晉國太子申生的墓,發掘了也是漢墓。介子推是東周時的人物,頗具傳奇性,不隻介休有傳說的遺跡,沁源有介子推的墓葬,靈石縣也有介子推的墓葬。你們晉南的萬泉縣,現在跟榮河合在一起叫萬榮縣了,也有個介子推隱居處,還有綿山,縣誌上說那兒的孤山也叫綿山。曲沃有介休墓,並說介休是介子推的兒子。更奇的是,太穀有妬女祠,所祀之神說是介子推的妹妹。原平有個石虎廟,廟裏有地獄的小塑像,碑文中說石虎神是介子推,塑像是個黑麵閻王。最可笑的是,原榮河縣南三十裏天興村有諸葛亮墓葬。原安邑縣有陶朱公範蠡的墓葬。叫我看,這些荒唐無稽的古跡,大致都是一些好事的地方俗吏和閭裏夫子,或盲信傳說,或附庸風雅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