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筆墨不求縉紳喜(1 / 3)

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多日未去,今天去了,薛國喜先生也在。這些日子,國喜正在為張先生編一本書法集。有幾次我去訪談,國喜都在另一個房間忙著。張先生平日不收藏自己的書法,要麼寫了送人,要麼有人求了才寫,要編書法集,需找收藏者拍照。好在國喜是個勤快人,半年時間,已收集(拍照)到好幾十幅。連上孩子們家裏保存的,將近百幅,全是縮小後的複印件,裝訂成一個大本子。據說另有什麼翻轉片。

我的訪談,實際上沒有什麼計劃,隻能說有個目標,晃晃悠悠地朝前走著就行了。已到後期,多是拾缺補遺,就更沒有規矩。書法,原先曾有涉及,未擬專作談敘,知道國喜已做了這麼厚實的準備工作,見獵心喜又見機行事,遂決定,今天就談談書法吧。

這段時間常看張先生的書法作品,翻著裝訂成冊的《張頷書法集》,還是有種震驚的感覺。接下來便問了個有些愚蠢的問題。

韓:你曾有自題聯“筆墨不求縉紳喜,聲名毋得狗監知”,筆墨二字,我過去理解是文字,就是你寫的文章,現在看來還應當包括書法,二者的分量,是文章重呢?還是書法重呢?

張: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書法家,不管別人說我的字再好,我看重的還是文字的內容。隻能說,我的字還行,寫下的這些話,別人也愛見。我沒有寫過一幅,字連起來沒有意思的書法。若不重內容,光說字好,隻管寫字,不問意思,那還叫書法嗎?我說“筆墨不求縉紳喜”,不是說我的考證文章,也不是說我那些諷世文字。考證文章,縉紳沒有幾個能懂,求他們喜也不會喜。諷世文章,本來就是剌人家的,人家不反感,就是好樣的了,怎麼還能要人家喜歡呢。所謂的不求縉紳喜,我的本意不過是,幾有所作,都要秉筆直書,不以縉紳們的喜惡為意。這樣一說,也就無所謂文章與書法了。

韓:還是張先生說的全麵。據我所知,你的字,不光普通文化人喜歡,縉紳們也同樣喜歡,不懂字的,也願意喜歡收藏上幾幅。為啥,估摸著將來能賣出大價錢。因此上,我同意你的看法,“筆墨不求縉紳喜”,說的還是你為文處世的品格。不是故意不讓他們喜歡,是壓根就沒有想到他們喜歡還是不喜歡。這麼一說,筆墨也就包含了書法。

張:從字麵上說,筆墨更近於書法,文章反而是指代。

韓:承認是書法家不是書法家是一回事,字的好不好是另一回事,分開來看,你覺得你的字怎麼樣?

張:沒有錯字。

韓:又開玩笑了。

張:不是開玩笑。好多寫篆字的名家,不敢說錯字連篇,時有所見還是敢說的。我自信沒有錯字。有些字,別人可能不以為然,那是他看書少,不知道古籀之法。再就是,功力還是有的。董其昌嘲諷趙孟頫的字是“千字一麵”,那是從變化上說的,若從功力上說,又是值得稱道的了。我的字,不說千字一麵了,百字一麵總還做到了,要不不敢手抄《古幣文編》付印。這主要得力於臨帖的功夫,小時候主要臨柳公權的《玄秘塔》,歐陽詢的《九成宮》,長大後下功夫最多的還是《黃庭經》。

韓:你這一說,我就明白了。你的《古幣文編》書稿,確實能看出是《黃庭經》底子。那時你六十多歲,全書謄抄,一律正楷又略帶行意,墨飽筆潤,字字珠璣,編成字帖,不在唐人之下。

張:你過獎了。我的功夫,不在少年,也不在中年,而在平時。你忘了我還有一副聯語,叫“愛寫毛筆字,喜翻線裝書”,一輩子翻線裝書翻不出名堂,一輩子愛寫毛筆字,要是不笨的話,還是能寫出點名堂的。

韓:你這話真是說對了,不管做什麼,都得有個大前提,就是“還不笨”,沒有這一條,什麼都難以成立。你不是不笨,而是聰慧過人,又是性之所好,當然會有大名堂。我注意到,你在一些自述身世的詩文裏,或是寫給他人的聯語裏,總要說到你的寫字。比如:“但有詩書娛小我,殊無興趣見大人。”這裏的“詩書”二字,可以理解為詩歌與書籍,也可以理解為詩文與書畫。最顯著的該是這首《汾滸宿舍銘》:

鬥室三間,混沌一片,

鍋碗瓢盆,油鹽米麵,

斷簡殘篇,紙墨筆硯。

閉門掃軌,樂居無倦,

主人誰何,淳於曼倩。

金紫文章,蒙不筱辯。

鍋碗瓢盆,油鹽米麵,是生活;斷簡殘篇,紙墨筆硯,是平生事業,也是人生樂趣。隻是我不明白,明明是說你,怎麼又是“主人誰何,淳於曼倩”,還有“蒙不筱辯”的準確意思是什麼?

張:你的理解是對的。此中有典故。淳於曼倩,是兩個人,淳於是淳於髡,曼倩是東方曼倩,都是《史記》上歸在《滑稽列傳》上的人物,有些小聰明,不為世所重用。我這也是類比不當吧。蒙不筱辯,是說對那些達官貴人的“金紫文章”,不敢也不屑於多置一詞。蒙是我的意思。“紙墨筆硯”,確實是我一生最大的興趣所在。

國喜插話說,張先生的書法,省內不說了,在國內都是有聲譽的。這次他編張老的書法集,專門請馮其庸先生寫了序,問我要看看嗎。我說,能請動馮先生,真也難為你了。國喜說,馮先生先前與張先生沒有交往,先寫信聯係,馮先生一聽給張先生的書寫序,立馬就答應了。馮先生同意後,他才寄去複印好的書稿。不到二十天,馮先生的序就寫起寄了過來。說著,將馮先生的書序遞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