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漲大了。
河中漲了水,平常時節泊在河灘的煙船妓船,離岸極近,船皆係在吊腳樓下的支柱上。
在樓上“四海春”茶館喝茶的閑漢子,伏身在臨河一麵窗口,可以望到對河的寶塔煙雨紅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婦人陪客燒煙的情形。因為那麼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聲音,從上麵或從下麵喊叫,到後是互相見到了,談話了,取了親昵樣子,罵著野話粗話,於是樓上人會了茶錢,從濕而發臭的甬道走去,從那些肮髒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錢半元到五塊,隨心所欲吃煙睡覺,同婦人毫無拘束的放肆取樂,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青女人,就用一個婦人的好處,服侍男子過夜。
船上人,她們把這件事也像其餘地方一樣稱呼,這叫做“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而來的。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不與道德相衝突,也並不違反健康。她們從鄉下來,從那些種田挖園的人家,離了鄉村,離了石磨同小牛,離了那年青而強健的丈夫的懷抱,跟隨了一個熟人,就來到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為城市裏人,慢慢的與鄉村離遠,慢慢的學會了一些隻有城市裏才需要的惡德,於是婦人就毀了。但那毀,是慢慢的,因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誰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還依然好好的保留到那鄉村氣質的婦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決不會缺少年青女子的來路。
事情非常簡單,一個不亟亟於生養孩子的婦人,到了城市,能夠每月把從城市裏兩個晚上所得的錢送給那留在鄉下誠實耐勞種田為生的丈夫,在那方麵就過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許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後,把妻送出來,自己留在家中安分過日子,竟是極其平常的事了。
這種丈夫,到什麼時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妻,或逢年過節,照規矩要見見妻的麵了,自己便換了一身漿洗幹淨的衣服,腰帶上掛了那個工作時常不離口的煙袋,背了整籮整簍的紅薯糍粑之類,趕到市上來,像訪遠親一樣,從碼頭第一號船上問起,一直到認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為止。問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雙布鞋放到艙外護板上,把帶來的東西交給了女人,一麵便用著吃驚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這時節,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發髻,用小鉗子由人工扯成的細細眉毛,臉上的白粉同緋紅胭脂,以及那城市裏人派頭城市裏人的衣服,都一定使從鄉下來的丈夫感到極大的驚訝,有點手足無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看到的。女人到後開了口,或者問:“那次五塊錢得了麼?”或者問:“我們那對豬養兒子了沒有?”女人說話時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就是變成城市裏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做媳婦的神氣了。
但聽女人問到錢,問到家鄉豢養的豬,這做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並不在這船上失去,看出這城裏奶奶還不完全忘記鄉下,膽子大了一點,慢慢的摸出煙管同火鐮。第二次驚訝,是煙管忽然被女人奪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裏,塞了一枝哈德門香煙的原故。吃驚也仍然是暫時的事,於是這做丈夫的,一麵吸煙一麵談談,……到了晚上,吃過晚飯仍然在吸那有新鮮趣味的香煙,來了客,一個船主或一個商人,穿生牛皮長統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發亮的銀鏈,喝過一肚子燒酒,搖搖蕩蕩的上了船。一上船就大聲的嚷要親嘴要睡覺,那宏大而含胡的聲音,那勢派,皆使這做丈夫的想起了村長同鄉紳那些大人物的威風,於是這丈夫不必指點,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後艙鑽去,躲到那後梢艙上去低低的喘氣。一麵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煙摘下來,毫無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變了,岸上河上已經全是燈,這丈夫到這時節一定要想起家裏的雞同小豬,仿佛那些小小東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親人,如今與妻接近,與家庭卻離得很遠,淡淡的寂寞襲上了身,他願意轉去了。
當真轉去沒有?不。三十裏路路上有豺狗,有野貓,有查夜放哨的團丁,全是不好惹的東西,轉去實在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還得留他上三元宮看夜戲,到“四海春”去喝清茶,並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燈同城市中的人皆不可不去看看。於是留下了,坐在後艙看河中景致取樂,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後要上岸了,就由小陽橋攀援篷架到船頭,玩過後,仍然由那舊地方轉到船上,小心小心使聲音放輕,省得留在艙裏躺到床上燒煙的客人發怒。
到要睡覺的時候,城裏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咚咚響了一會,悄悄的從板縫裏看看客人還不走,丈夫沒有什麼話可說,就在梢艙上新棉絮裏一個人睡了。半夜裏,或者已睡著,或者還在胡思亂想,那太太抽空爬過了後艙,問是不是想吃一點糖。本來非常歡喜口含冰糖的脾氣,是做太太不能忘卻的,所以即或說已經睡覺,已經吃過,也仍然還是塞了一小片糖在口裏。太太用著略略抱怨自己那種神氣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裏,正像僅僅為了這一點理由,就得原諒妻的行為,盡她在前艙陪客,自己仍然很和平的睡覺了。
這樣丈夫在黃莊多著!那裏出強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女子出鄉賣身,男人皆明白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仍然歸他,養得兒子歸他,有了錢也總有一部分歸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個陌生人,數來數去永遠無法數清的。明白這數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記憶得出每一個船與搖船人樣子,是五區一個老水保。
水保是個獨眼睛的人,這獨眼據說在年青時節殺過人,因為殺人,同時也就被人把眼睛摳瞎了。但兩隻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隻眼睛卻辦到了。
一個河裏都由他管事。他的權力在這些小船上,比一個中國的皇帝在地麵上的權力還統一集中。
漲了河水,水保比平時似乎忙多了。他得各處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無人,有溜去的危險。在今天,這位大爺,並且要到各處去調查一些從岸上發生影響到了水上的事情。岸上這幾天來發生三次小搶案,據公安局那方麵人說,凡地上小縫小罅皆找尋到了,還是毫無痕跡。地上小縫小罅都虧那些體麵的在職人員找過,於是水保的責任便到了。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說謊話的公安局辦事處通知,要他到半夜會同水麵武裝警察上船去搜索。
水保得到這個消息時是上半天。一個整白天他要做許多事,他要先盡一些從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來的義務了,於是沿了河岸,從第一號船起始,每一個船上去談談話。他得先調查一下,得問問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鄉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屬於水麵上的事他無有不知。這人本來就是一個吃水上飯的人,是立於法律同官府對麵,按照習慣被官吏來利用,處治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紀,世界成天變,變去變來這人有了錢,成過家,喝點酒,生兒育女,生活安舒,這人慢慢的轉成一個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職務上幫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又親近了船家,在這些情形上麵他建設了一個道德的模範。他受人尊敬不下於官,他做了許多妓女的幹爹。
他這時正從一個木跳板上躍到一隻新油漆過的花船頭,那船位置在較清靜的一家蓮子鋪吊腳樓下。他認得這隻船歸誰管業,一上船就喊“七丫頭”。
沒有聲音,年青的女人不見出來,年老的掌班也不見出來,老年人很懂事情,以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頭眺望,等了一會。
過一陣他又喊了兩聲,又喊伯媽,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頭,人很瘦,聲音尖銳,平時大人上了岸就守船,買東西煮飯,常常挨打,愛哭。
但是喊過五多了,也仍然得不到結果。因為聽到艙裏又似乎實在有聲音,類人出氣,不像全上了岸,也不像全在做夢,水保就僂身窺覷艙口,向暗處詢問是誰在裏麵。
裏麵還是不作答。
水保有點生氣了,大聲的問:“那一個?”
裏麵一個很生疏的男子聲音,又虛又怯,說:“是我。”接著又說,“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麼?”
“上岸了的。她們……”
好像單單是這樣答應,還深恐開罪了來人,這時覺得有一點義務要盡了,這男子於是從暗處爬出來,在艙口,小心小心扳著篷架,非常拘束的望著來人。
先是望到那一對峨然巍然似乎是為柿油塗過的豬皮靴子,上去一點是一個赭色柔軟鹿皮抱兜,再上去是一雙回環抱著的毛手;手上一顆其大無比的黃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塊正四方形像是無數橘子皮拚合而成的臉膛。
這男子,明白這是有身分的主顧了,就學著城市裏人說話,“大爺,您請裏麵坐坐,她們就來。”
從那說話的聲音,以及幹漿衣服的風味上,這水保一望就明白這個人是才從鄉下來的種田人。本來女人不在船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發生了興味,他留著了。
“你從什麼地方來的?”他問他,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親的和平樣子,望到這年青人。“我認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像也並不認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來的。”
“鄉下麥子抽穗了沒有?”
“麥子嗎?水碾子前我們那麥子,哈,我們那豬,哈,我們那……”
這個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問,記起了自己是同一個有身分的城裏人說話,不應當說“我們”,不應當說我們“水碾子”同“豬”。把字眼兒用錯,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為不說話,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微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