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學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雙眸灼灼生光。他自萬曆九年回浙江老家守製後,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戶。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暗地裏他仍十分關注張居正推行的萬曆新政。因他離開官場已有幾年,加之為官時廉聲卓著,沒有任何把柄讓人可抓。所以,在萬曆皇帝親自主持的對張居正的清算中,他沒有受到衝擊。但他堅信張居正的改革沒有錯,至於張居正本人,雖然並不是沒有可指摘之處,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開國以來屈指可數的中興名臣。對張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憤怒卻又無從表達。所以,也是特選了張居正的忌日前來荊州憑吊。玉娘來的時候,他已在這裏待了小半個時辰,他因在荊州稅關任上得罪過不少地方士紳,所以不想被人發現。玉娘轎子抬到時,他便躲到墳地背後。當他確信在墓碑前哭訴的隻有玉娘一人時,這才又慢慢蹀躞出來。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問道:
“你為何也來這裏?”
“同你一樣,也是特地趕來祭奠首輔。”
“你從哪裏來?”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遠。”玉娘淒然一笑,對著墳包說道,“先生,你睜開眼睛看看,終於有一個官員來看你了。”
金學曾搖搖頭,糾正說:“玉娘,在下並非官員。”
“啊?”
金學曾簡單地介紹了自己這幾年的經曆,然後說道:“官場齷齪,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輔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裏迢迢趕來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對著這中天朗月,滿滿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會兒,激憤地說:“奴家始終不明白,張先生生前以國為重,忠心輔佐皇上,死後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這究竟為的什麼?”
金學曾撚須一歎,答道:“隻因他整飭吏治,清理財政,推行的一係列重大舉措,雖有益於朝廷,有利於百姓,卻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勢豪大戶。”
“皇上不是支持張先生嗎,他為何出爾反爾?”
玉娘口無遮攔問出此話,倒叫金學曾犯難。他雖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卻仍不敢指責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繞了一個彎子委婉答道:
“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報。”
玉娘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一次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墓碑,動情地說:
“張先生若還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還有勇氣像先前那樣不避權貴料理國事。”
“我相信,他還會那樣!”金學曾肯定回答。
“是嗎?”
玉娘對金學曾的回答感到驚訝。金學曾看了看玉娘,從衣袖裏摸出一張紙來,遞給玉娘說:
“你看看這個。”
借著火鐮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開那張紙,隻見上麵寫道:
二十年前,不穀曾有一宏願,願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吾耳口鼻者,吾亦歡喜施與。
萬曆元年 答閱邊總督吳堯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顧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務,而一時士大夫不肯為之分謗任怨,以圖共濟,將奈何哉?計獨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萬曆五年 答總憲李漸庵論驛遞
既以忘家殉國,遑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國事。
萬曆六年 答詞道林按院
不穀棄家忘軀以殉國家之事,而議者猶或非之,然不穀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毀譽關頭打不破,天下事斷無可為。
萬曆八年 答學院李公
玉娘讀罷,沉吟問道:“金先生,這幾段話都是張先生生前寫的嗎?”
金學曾點點頭,答道:“上麵這四段話,都是從張太師擔任首輔之後給有關官員的信件中摘錄。這些信,都刊載在當時的邸報上。張太師之所以要把這些私人信件刊載出來,其用意就是為了讓天下的官員都知道他矢誌改革的決心。”
幾滴晶瑩的淚水落在那張箋紙上,玉娘啜泣問道:“金先生,你將這幾段話抄錄下來幹什麼?”
金學曾雙頰痙攣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樣,認為張太師精於治國而疏於防身。讀過這幾段話,我才明白,張太師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於一防。像張太師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將自己的退路想好,則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這些時日以來,在下每思及張太師的悲劇,心下就隱隱作痛,我抄下這幾段話帶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張太師對於自己身後的悲劇,應該說早已想到。他之所以還要這樣做,乃是為了實現他擔當天下事的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