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先生名啟超,字卓如,別署飲冰室主人,任公是他的號。父名寶瑛,字蓮澗,母氏趙。他為中國極南部的一個島民,即廣東新會的熊子鄉,熊子鄉是正當西江入海之衝的一個島。他生於同治十二年癸酉正月二十六日,正是中國受外患最危急的一個時代,也正是西歐的科學,文藝以排山倒海之勢輸入中國的時代;一切舊的東西,自日常用品以至社會政治的組織,自聖經舊典以至思想,生活,都漸漸的崩解了,被破壞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嶄新的外來的東西。梁氏恰恰生於這一個偉大的時代,為這一個偉大時代的主動角之一。梁氏四五歲時,“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書》、《詩經》。夜間就睡王父榻,日與言古豪傑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舉亡宋亡明國難之事,津津道之。六歲後,就父讀,受中國略史,五經卒業。八歲學為文。九歲能綴千言。十二歲應試學院,補博士弟子員。日治帖括……顧頗喜詞章。王父父母時授以唐人詩,嗜之過於八股。……父慈而嚴,督課之外,使之勞作。言語舉動稍不謹,輒嗬斥不少假借。常訓之日:‘汝自視乃如常兒乎?’……十三歲始知有段、王訓詁之學,大好之。”十五歲,母死。時肄業於廣東省城的學海堂。學海堂是阮元在廣東時所設立的。他沉酣於乾嘉時代的“訓詁詞章”的空氣中,乃決舍帖括而有意訓詁詞章。十七歲,梁氏舉於鄉。第二年,他的父親偕他一同赴京會試。李端棻以他的妹子許字給他。下第歸,過上海,從坊間購得《瀛環誌略》讀之,乃知有所謂世界。這一年的秋天,他和陳千秋同去拜謁康有為。這是梁氏與康氏的第一次的會麵,也即是使梁氏的生活與思想起了一個大變動的一次重要的會麵。梁氏在《三十自述》裏曾有一段話提到這一次的會麵情形,很足以動人:於是乃因通甫(即千秋)修弟子禮,事南海先生。時餘以少年科第,且於時流所推重之訓詁詞章學,頗有所知,輒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取其所挾持之數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與通甫聯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謁,請為學方針。先生乃教以陸王心學,而並及史學西學之梗概。自是決然舍去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南海之門。生平知有學自茲始。
第二年,康有為開始講學於廣東省城長興裏的萬木草堂。康氏講述中國數千年來學術源流,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萬國以比例推斷之。梁氏與諸同學日劄記其講義。他自己說,他“一生學問之得力,皆在此年”。(《三十自述》)康氏著《新學偽經考》時,他從事校勘。著《孔子改製考》時,他從事分纂。這一年十月,梁氏入北平,與李氏結婚。第二年,他的祖父病卒。自此,學於萬木草堂中凡三年。然梁氏雖服膺康氏,卻也並不十分讚同他的主張。“治《偽經考》,時複不慊於其師之武斷,後遂置不複道;其師好引緯書,以神秘性說孔子,啟超亦不為然。”(《清代學術概論》一百三十八頁)
甲午,梁氏年二十二,複入北平,“於京國所謂名士者多所往還”。(《自述》)“而其講學最契之友,曰:夏曾佑,譚嗣同。曾佑方治龔(自珍)劉(逢祿)今文學,每發一義,輒相視莫逆。……嗣同方治王夫之之學,喜談名理,談經濟,及交啟超,亦盛言大同,運動尤烈。而啟超之學,受夏、譚影響亦至巨。”(《清代學術概論》一百三十九頁)六月,中日戰事起,梁氏惋憤時局,時有所言,卻不見有什麼人聽信他。他因此益讀譯書,研究算學史地。明年,和議成。他代表廣東公車百九十人,上書陳時局。康有為也聯合公車三千人,上書請變法。梁氏亦從其後奔走。這一次可以說是梁氏第一次的政治運動。七月,北平創立強學會,梁氏被委為會中書記員。不三月,強學會被封。第二年,黃遵憲在上海辦《時務報》,以書招梁氏南下。他便住在上海,專任《時務報》的撰述之役。他的報館生活實開始於此時。著《變法通議》,以淹貫流暢,若有電力足以吸住人的文字,婉曲的表達出當時人人所欲言而迄未能言或未能暢言的政論。這一篇文字的影響,當然是極大。像那樣不守家法,非桐城,亦非六朝,信筆取之而又舒卷自如,雄辯驚人的嶄新文筆,在當時文壇上,耳目實為之一新。丁酉十月,陳寶箴、徐仁鑄,聘他到湖南,就時務學堂講席。這時,黃遵憲恰官湖南按察使,譚嗣同亦歸湘助鄉治。湖南人才稱極盛。不久,德國割據膠州灣事起,這更給他們以新的刺激。時務學堂學生僅四十人;而於這四十人中,在後來政治上有影響的卻很不少。助教唐才常為第一次起義於漢口而不成的主動者。學生蔡鍔則為起師雲南推覆袁氏帝製的一位最重要的主角。在那時,梁氏每日在講堂四小時,夜則批答諸生劄記,每條或至千言,往往徹夜不寐。所言皆當時一派之民權論,又多言清代故實,臚舉失政,盛倡革命;其論學術,則自荀卿以下漢、唐、宋、明清學者抨擊無完膚。及年假,學生各回故鄉,出劄記示親友。全湘大嘩。反動的勢力便一時蜂起。葉德輝著《翼教叢編》,張之洞著《勸學篇》,皆係對於梁氏及康氏、譚氏諸人的言論加以抨擊的。當時的康梁,談者幾視之與“洪水猛獸”同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