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他人眼裏的先生(8)(2 / 3)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他就生氣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她們,這種眼光魯迅先生在記範愛農先生的文字裏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回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裏做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鍾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還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已沒有,那麼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的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

一點鍾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蒙蒙的小雨,弄堂裏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把按成圓餅的麵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後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和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隻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一點補足,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讚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飯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的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胃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著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展然的會心的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裏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或拉我的衣裳。

為什麼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說著就來拉我的頭發。

魯迅先生家裏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裏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臥室裏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一位同鄉,是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