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他人眼裏的先生(9)(1 / 3)

來了客人,許先生沒有不下廚房的,菜食很豐富,魚,肉……都是用大碗裝著,起碼四五碗,多則七八碗。可是平常就隻三碗菜:一碗素炒豌豆苗,一碗筍炒鹹菜,再一碗黃花魚。

這菜簡單到極點。

魯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那裏用著包油條,我得到了一張,是譯《死魂靈》的原稿,寫信告訴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不以為稀奇,許先生倒很生氣。

魯迅先生出書的校樣,都用來揩桌子,或做什麼的。請客人在家裏吃飯,吃到半道,魯迅先生回身去拿來校樣給大家分著。客人接到手裏一看,這怎麼可以?魯迅先生說:

“擦一擦,拿著雞吃,手是膩的。”

到洗澡間去,那邊也擺著校樣紙。

許先生從早晨忙到晚上,在樓下陪客人,一邊還手裏打著毛線。不然就是一邊談著話一邊站起來用手摘掉花盆裏花上已幹枯了的葉子。許先生每送一個客人,都要送到樓下的門口,替客人把門開開,客人走出去而後輕輕地關了門再上樓來。

來了客人還要到街上去買魚或雞,買回來還要到廚房裏去工作。

魯迅先生臨時要寄一封信,就得許先生換起皮鞋子來到郵局或者大陸新村旁邊的信筒那裏去。落著雨的天,許先生就打起傘來。

許先生是忙的,許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頭發有些是白了的。

夜裏去看電影,施高塔路的汽車房隻有一輛車,魯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讓我們坐。許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嬰,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們上車了。

魯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還有別的一二位朋友在後邊。

看完了電影出來,又隻叫到一部汽車,魯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讓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著先走了。

魯迅先生旁邊走著海嬰,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去等電車去了。等了二三十分鍾電車還沒有來,魯迅先生依著沿蘇州河的鐵欄杆坐在橋邊的石圍上了,並且拿出香煙來,裝上煙嘴,悠然地吸著煙。

海嬰不安地來回亂跑,魯迅先生還招呼他和自己並排坐下。

魯迅先生坐在那兒和一個鄉下的安靜老人一樣。

魯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餘不吃別的飲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類,家裏都不預備。

魯迅先生陪客人到夜深,必同客人一道吃些點心,那餅幹就是從鋪子裏買來的,裝在餅幹盒子裏,到夜深許先生拿著碟子取出來,擺在魯迅先生的書桌上,吃完了,許先生打開立櫃再取一碟,還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每來客人必不可少。魯迅先生一邊抽著煙,一邊剝著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魯迅先生必請許先生再拿一碟來。

魯迅先生備有兩種紙煙,一種價錢貴的,一種便宜的,便宜的是綠聽子的,我不認識那是什麼牌子,隻記得煙頭上帶著黃紙的嘴,每五十枝的價錢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魯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種是白聽子的,是前門煙,用來招待客人的,白聽煙放在魯迅先生書桌的抽屜裏。來客人魯迅先生下樓,把它帶到樓下去,客人走了,又帶回樓上來照樣放在抽屜裏。而綠聽子的永遠放在書桌上,是魯迅先生隨時吸著的。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

魯迅先生從下午兩三點鍾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鍾,陪到六點鍾,客人若在家吃飯,吃過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喝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就又來了客人,於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鍾,十點鍾,常常陪到十二點鍾。從下午兩三點鍾起,陪到夜裏十二點,這麼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著煙。

客人一走,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合一合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裏邊睡著了(許先生為什麼睡得這樣快?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鍾就要起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也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著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是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台燈下開始寫文章了。

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樣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裏那樣高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裏。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背著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

“輕一點走,輕一點走。”

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著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著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

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