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先生自況(4)(1 / 3)

想準了主意,就向主顧家借了來,跟母親商量,在我掙來的工資裏,勻出些錢,買了點薄竹紙和顏料毛筆,在晚上收工回家的時候,用鬆油柴火為燈,一幅一幅地勾影。足足畫了半年,把一部《芥子園畫譜》,除了殘缺的一本以外,都勾影完了,釘成了十六本。從此,我做雕花木活,就用《芥子園畫譜》做根據,花樣既推陳出新,不是死板板的老一套,畫也合乎規格,沒有不相勻稱的毛病了。

我雕花得來的工資,貼補家用,還是微薄得很。家裏缺米少柴的,時常鬧著窮。我母親為了開門七件事,整天地愁眉不展。祖母寧可自己餓著肚子,留了東西給我吃。我是個長子,又是出了師學過手藝的人,不另想想辦法,實在看不下去。隻得在晚上閑暇之時,勻出工夫,憑我一雙手,做些小巧玲瓏的玩藝兒,第二天一清早,送到白石鋪街上的雜貨店裏,許了他們一點利益,托他們替我代賣。我常做的,是一種能裝旱煙也能裝水煙的煙盒子,用牛角磨光了,配著能活動開關的蓋子,用起來很方便,買的人倒也不少。大概兩三個晚上,我能做成一個,除了給雜貨店掌櫃二成的經手費以外,每個我還能得到一鬥多米的錢。那時,鄉裏流行的,旱煙吸葉子煙,水煙吸條絲煙。我旱煙水煙,都學會吸了,而且吸得有了癮。我賣掉了自己做的牛角煙盒子,吸煙的錢,就有了著落啦,連燒料煙嘴的旱煙管,和吸水煙用的銅煙袋,都賺了出來。剩餘的錢,給了我母親,多少濟一些急,但是還救不了根本的窮,不過聊勝於無而已。

光緒九年(癸未?一八八三),我二十一歲。那年,春君懷了孕,懷的是頭一胎。恰巧家裏缺柴燒,我們星鬥塘老屋,後麵是靠著紫雲山,她拿了把廚刀,跑到山上去砍鬆枝。她這時,快要生產了,拖著笨重的身子,上山很費力,就用兩手在地上爬著走,總算把柴砍得了,拿回來燒。到了九月,生了個女孩,這是我們的長女,取名菊如,後來嫁給了姓鄧的女婿。

我在早先上山砍柴時候,交上一個朋友,名叫左仁滿,是白石鋪胡家衝的人,離我們家很近。他歲數跟我差不多,我學做木匠那年,他也從師學做篾匠手藝,他出師比我早幾個月,現在我們都長大了,他也娶了老婆,有了孩子,我們歇工回來,仍是常常見麵,交情倒越交越深。他學成了一手編竹器的好手藝,家庭負擔比較輕,生活上比我略微好一些。他是喜歡吹吹彈彈的,能拉胡琴,能吹笛子,能彈琵琶,能打板鼓。還會唱幾句花鼓戲,幾段小曲兒。我們常在一起玩,他吹彈拉唱,我就畫畫寫字。有時他叫我教他畫畫,他也教我彈唱。鄉裏有錢的人,常往城裏跑,去找玩兒的,我們是窮孩子出身,閑暇時候,隻能做這樣不花錢的消遣。我後來喜歡聽戲,也會唱幾支小曲,都是那時受了左仁滿的影響。

光緒十年(甲申?一八八四),我二十二歲。十一年(乙酉?一八八五),我二十三歲。十二年(丙戌?一八八六),我二十四歲。十三年(丁亥?一八八七),我二十五歲。十四年(戊子?一八八八),我二十六歲。這五年,我仍是做著雕花活為生,有時也還做些煙盒子一類的東西。我自從有了一部自己勾影出來的《芥子園畫譜》,翻來覆去地臨摹了好幾遍,畫稿積存了不少。鄉裏熟識的人知道我會畫,常常拿了紙,到我家來請我畫。在雕花的主顧家裏,雕花活做完以後,也有留著我不放我走,請我畫的,凡是請我畫的,多少都有點報酬,送錢的也有,送禮物的也有。我畫畫的名聲,跟做雕花活的名聲,一樣地在白石鋪一帶傳開了去。人家提到了芝木匠,都說是畫得挺不錯。

我平日常說:“說話要說人家聽得懂的話,畫畫要畫人家看見過的東西。”我早先畫過雷公像,那是小孩子的淘氣。鬧著玩的。知道了雷公是虛造出來的,就此不畫了。但是我畫人物,卻喜歡畫古裝,這是《芥子園畫譜》裏有的,古人確是穿著過這樣衣服,看了戲台上唱戲的打扮,我就照它畫了出來。

我的畫在鄉裏出了點名,來請我畫的,大部分是神像功對,每一堂功對,少則四幅,多的有到二十幅的。畫的是玉皇、老君、財神、火神、灶君、閻王、龍王、靈官、雷公、電母、雨師、風伯、牛頭、馬麵和四大金剛、哼哈二將之類。這些位神仙聖佛,誰都沒見過他們的本來麵目,我原是不喜歡畫的,因為畫成了一幅,他們送我一千來個錢,合銀元塊把錢,在那時的價碼,不算少了,我為了掙錢吃飯,又卻不過鄉親們的麵子,隻好答應下來,以意為之。有的畫成一團和氣,有的畫成滿臉煞氣。和氣好畫,可以采用《芥子園畫譜》的筆法。煞氣可麻煩了,決不能都畫成雷公似的,隻得在熟識的人中間,挑選幾位生有異相的人,作為藍本,畫成以後,自己看著,也覺可笑。我在楓林亭上學的時候,有幾個同學,生得怪頭怪腦的,現在雖說都已長大了,麵貌究竟改變不了多少,我就不問他們同意不同意,偷偷地都把他們畫上去了。

我在二十六歲那年的正月,我母親生了我六弟純楚,號叫寶林。我們家鄉,把最小的叫作“滿”,純楚是我最小的兄弟,我就叫他滿弟。我母親一共生了我弟兄六人,又生了我三個妹妹,我們家,連同我祖母,我父親母親,和春君,我的長女菊如,老老小小,十四口人了。父親同我二弟純鬆下田耕作,我在外邊做工,三弟純藻在一所道士觀裏給人家燒煮茶飯,別的弟妹,大一些的,也牧牛的牧牛,砍柴的砍柴,倒是沒有一個閑著的。祖母已是七十七歲的人,隻能在家裏看看孩子,做些輕微的事情。春君整天忙著家務,忙裏偷閑,養了一群雞鴨,又種了許多瓜豆蔬菜,有時還幫著我母親紡紗織布。她夏天紡紗,總是在葡萄架下陰涼的地方,我有時回家,也喜歡在那裏寫字畫畫,聽了她紡紗的聲音,覺得聒耳可厭。後來我常常遠遊他鄉,老來回憶,想聽這種聲音,已是不可再得。因此我前幾年寫過一首詩道:“山妻笑我負平生,世亂身衰重遠行,年少厭聞難再得,葡萄陰下紡紗聲。”我母親紡紗織布,向來是一刻不閑。尤其使她為難的,是全家的生活重擔,都由她雙肩挑著,天天移東補西,調排用度,把這點微薄的收入,糊住十四張嘴,真夠她累心累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