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來,各國際政體俱樂部成立,我在那士密氏和安格爾的領導之下,做了一個最活動的會員,且曾參加過其起首兩屆的年會。一九一六年,我以我的論文《國際關係中有代替武力的嗎?》得受國際政體俱樂部的獎金。在這篇論文裏,我闡明依據以法律為有組織的武力建立一個國際聯盟的哲理。
我的平和主義與國際大同主義往往使我陷入十分麻煩的地位。日本由攻擊德國在山東的領土以加入世界大戰時,向世界宣布說,這些領土“終將歸還中國”。我是留美華人中唯一相信這個宣言的人,並以文字辯駁說,日本於其所言,說不定是意在必行的。關於這一層,我為許多同輩的學生所嘲笑。及一九一五年日本提出有名的對華二十一條件,留美學生,人人都讚成立即與日本開戰。我寫了一封公開的信給《中國留美學生月報》,勸告處之以溫和,持之以冷靜。我為這封信受了各方麵的嚴厲攻擊,屢被斥為賣國賊。戰爭是因中國接受一部要求而得避免了,但德國在華領土則直至七年之後才交還中國。
我讀易卜生、莫黎和赫胥黎諸氏的著作,教我思考誠實與發言誠實的重要。我讀過易卜生所有的戲劇,特別愛看《人民之敵》、莫黎的《論妥協》,先由我的好友威廉思女士介紹給我,她是一直做了左右我生命最重要的精神力量。莫黎曾教我:“一種主義,如果健全的話,是代表一種較大的便宜的。為了一時似是而非的便宜而將其放棄,乃是為小善而犧牲大善。疲弊時代,剝奪高貴的行為和向上的品格,再沒有什麼有這樣拿得定的了。”
赫胥黎還更進一步教授一種理知誠實的方法。他單單是說:“拿也如同可以證明我相信別的東西為合理的那種種證據來,那麼我就相信人的不朽了。向我說類比和或能是說無用的。我說我相信倒轉平方律時,我是知道我意何所指的,我必不把我的生命和希望放在較弱的信證上。”赫胥黎也曾說過:“一個人生命中最神聖的舉動,就是說出並感覺得我相信某項某項是真的。生在世上一切最大的賞,一切最重要的罰,都是係在這個舉動上。”
人生最神聖的責任是努力思想得好,我就是從杜威教授學來的。或思想得不精,或思想而不嚴格的到它的前因後果,接受現成的整塊的概念以為思想的前提,而於不知不覺間受其個人的影響,或多把個人的觀念由造成結果而加以測驗,在理知上都是沒有責任心的。真理的一切最大的發現,曆史上一切最大的災禍,都有賴於此。
杜威給了我們一種思想的哲學,以思想為一種藝術,為一種技術。在《思維術》和《實驗邏輯論文集》裏麵,他製出這項技術。我察出不但於實驗科學上的發明為然,即於曆史科學上最佳的探討,內容的詳定,文字的改造,及高等的批評等也是如此。在這種種境域內,曾由同是這個技術而得到最佳的結果。這個技術主體上是具有大膽提出假設,和(加)上誠懇留意於製裁與證實。這個實驗的思想技術,堪當創造的智力這個名稱,因其在運用想象機智以尋求證據,做成實驗上,和在自思想有成就的結實所發出滿意的結果上,實實在在是有創造性的。
奇怪之極,這種功利主義的邏輯竟使我變成了一個做曆史探討工作的人。我曾用進化的方法去思想,而這種有進化性思想習慣,就做了我此後在思想史及文學工作上的成功之鑰。尤更奇怪的,這個曆史的思想方法並沒有使我成為一個守舊的人,而時常是進步的人。例如,我在中國對於文學革命的辯論,全是根據無可否認的曆史進化的事實,且一向都非我的對方所能答複得來的。
九
我母親於一九一八年逝世。她的逝世,就是引導我把我在這廣大世界中摸索了十四年多些的信條第一次列成條文的時機。這個信條係於一九一九年發表在以《不朽》為題的一篇文章裏麵。
因有我在幼童時期讀書得來的學識,我早久就已摒棄了個人死後生存的觀念了。好多年來,我都是以一種“三不朽”的古說為滿意,這種古說我是在《春秋左氏傳》裏麵找出來的。傳記裏載賢臣叔孫豹於紀元前五四八年(時孔子還隻有三歲。譯者按,即魯襄公二十四年)謂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此三者“雖久不忘,此之謂不朽”。這種學說引動我心有如是之甚,以致我每每向我的外國朋友談起,並給了它一個名字,叫作“三W的不朽主義”(三W即Worth、Work、Words三字的頭一個字母)。
我母親的逝世使我從新想到這個問題,我就開始覺得三不朽的學說有修正的必要。第一層,其弱點在太過概括一切。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其在德行功績言語上的成就,其哲理上的智慧能久久不忘的呢?例如哥倫布是可以不朽了,但是他那些別的水手怎樣呢?那些替他造船或供給他用具的人,那許多或由作有勇敢的思考,或由在海洋中作有成無成的探險,替他鋪下道路的前導又怎樣呢?簡括的說,一個人應有多大的成就,才可以得不朽呢?
次一層,這個學說對於人類的行為沒有消極的裁製。美德固是不朽的了,但是惡德又怎樣呢?我們還要再去借重審判日或地獄之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