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3)

我最佩服的中國人(2)

梁:我很早、就是我年輕的時候很佩服的,是章士釗,他號叫章行嚴先生。他寫文章的筆名有時候寫秋桐——秋天的“秋”,梧桐的“桐”。我年紀小的時候,我在中學讀書,14歲到19歲畢業了,十四五六七八,這個時候我就看見章行嚴先生——章士釗了——他的文章,不知道他這個人的名字,姓名不知道,就是看見他的筆名叫秋桐。他寫的文章,一種是歐洲通信,他人在歐洲,寫給報紙,把歐洲情況,叫做歐洲通訊、留歐通訊,我看得很有趣味。特別是呢,他有些個論政治製度的文章,因為那個時候中國要學外國,政治上學外國,那麼就有開國會的問題,有議院。議院有一個問題,就是還是兩院製呢,還是一院製?議院跟政府的關係,像英國,政府是對國會負責,對眾議院負責,責任內閣,政黨內閣。他寫文章討論這個問題,我非常有興趣。因為那個時候我們都是熱心中國的政治改造,最欣賞的、最覺得好的是英國式的政治,他剛好是介紹這個東西,討論這個東西,中國要學外國,就是學兩院製呢,還是一院製就可以了呢?有沒有必要兩院呢?他這些個文章我都愛讀,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誰,隻留個筆名。這是在我年紀輕的時候,年紀隻有十幾歲的時候,而且在北京中學讀書的時候,看報紙、看文章看到這個,我就欣賞這個人,欣賞這個人的議論、文章。

後來呢,就看見上海有一個叫《民立報》,《民立報》發表的文章也多半是論政的居多,這個文章筆名就寫行嚴。我還是不知道他到底姓什麼,可是我看見行嚴的文章,就想這個人的文章恐怕跟秋桐是一個人,真的姓名我還不知道,我判斷他恐怕是一個人。後來呢,在日本梁啟超、梁任公出了一個刊物叫《國風報》。《國風報》上偶然登了一篇文章,《國風報》多半都是論政的,偶然登了一篇文章,是講把西文、西洋學問的名詞翻譯成中文,翻譯、譯名的問題,怎麼樣的譯名算是譯得好。因為過去嚴複,嚴幾道先生他就討論過譯名的問題,他有三個標準:一個是要信——言而有信的“信”,單人旁一個言字;一個標準是信,還有一個達,表達出來,第三個還要雅,文雅。嚴先生論翻譯講究這個,他翻譯外國東西要遵守這三個標準,所以他翻譯出來外國的東西,都是文言的,都是很文雅的,沒有白話。這個問題就叫做譯名問題、翻譯名詞的問題。在《國風報》上看見有一篇文章,是討論譯名、討論翻譯問題,署名叫“名質”——人名的名,物質的質,討論的問題不是論政,跟我看到的文章不相合,這個“名質”用的人名、筆名,既不是秋桐,也不是行嚴,而是用一個很新鮮的“名質”兩個字,但是我一看,這三個名字實在是一個人,我的判斷是這樣,後來證明果然是一個人。

這個時候,他在日本出版一個刊物,叫做《甲寅》,這個時候我給他通信,從書信上有來往,我才清楚他的名字是章士釗。後來到北京,我就很喜歡跟他親近,很佩服他。可是佩服他之後,我又失望,怎麼失望呢?因為這位章老先生,他比我歲數大了很多,他是一個很有才的人,多才,多才嘛他就多欲,欲望多,所以他的生活很腐爛——吃鴉片,賭博,賭錢,嫖妓女,娶姨太,娶妾,一個、兩個、三個,我很失望,我很不喜歡。雖然很不喜歡,我還是一直到他90歲的時候我還跟他往來。

艾:在香港1973年逝世的。

梁:對了,93歲。

艾:您看這個也不錯,雖然生活上這個樣子,一樣活到93歲(笑),好像沒有影響他的身體。

梁:好像是那樣。

艾:別人呢,您佩服的就是……

梁:這是我年輕的時候很佩服的。再一個我佩服的也是姓章,就是章炳麟,章太炎先生。我覺得他的學問好。他也是……

得力於佛學(1)

……

梁:我認為他是外行,隔膜的,他比較年輕的時候也算是革命的重要人物,他那個時候是有點批評孔子、反駁孔子,可後來又變了,晚年他又佩服孔子。

艾:辛亥革命以前,國粹的道理,孔子不要,墨子、荀子還是要,那您對章太炎最佩服的是哪一方麵的?

梁:學問很深造,人品也個性很強,不是一個很隨便的人。

艾:有沒有別人了?您講的……

梁:兩個章。

艾:後來您到了30年代、40年代、50年代,您佩服的人有沒有變?

梁:如果說那個時候,在中國的名人裏頭不是有康梁嗎?(艾:是。)我是很不喜歡康;我佩服梁任公,喜歡梁任公,剛好跟梁任公也有來往、親近,並且這個親近呢是,我嘛比他是後輩啦,小學生啊,他來我家先看我,很虛心,這點我很佩服他。他大我20歲,他從辦《新民叢報》那個時候,我就愛讀他的文章,後來就跟他認識了。像剛才所說的,民國九年(1920年),他居然一個老前輩,很有名望的,先到我家裏來看我,我那時候還沒有名,我心裏頭很佩服他。那麼他為什麼來看我呢?原來他這個時候注意佛學,人家告訴他,說我講佛學,所以他來看我。在佛學方麵他很虛心,盡管我們是後輩,他很虛心。可惜他給我很多信,我都損失了,沒有保留。(指在“文革”中被毀——整理者。)

艾:您跟他有往來一直到……

梁:一直到後來,到後來民國十八年(1929年)春他故去了。民國十八年我從廣東往北方回來,到的時候他已經故去了,在廣東的時候,他還跟我通信。可是我很不喜歡康。

艾:是。尤其是他提倡儒家為宗教以後,好像您……

梁:他不是要搞什麼孔教會?不過這個問題還小,(艾:這個問題還小?您說他……。)最大的問題是他這個人虛假,很多事他做假。比如他寫文章,有倒填年月的事情,後來寫的東西,他把它作為多少年以前寫的東西。這何必來呢?不老實。

艾:對,對。我以為可能您對他的《大同書》會有反對的地方吧,有不同意的地方吧?

梁:他不是有本《大同書》嗎?我書架上還有。我覺得這種“大同”的理想,並不高深,不值得去那麼樣子吹捧。設想遠的未來的社會怎麼樣子怎麼樣的,可以設想,可以去做一些個想象,也可以把它寫出來、說出來,不過應當認為價值不大。應當重視科學,不要做些什麼幻想。幻想也可以說嘛,不過不會有很大價值,實事求是的這種研究才是有價值的。他這個人很高傲自大,當然他開頭要幫助皇帝維新,開頭那個是很了不起,很有創造性,很有創造精神,可後來不行。

……

艾:最後的問題是您最佩服的中國人是誰,章士釗還是……

梁:兩個章,還有一個章太炎。

艾:假如問您覺得最偉大的中國人是誰,回答會不會有不同?佩服與覺得偉大有分別嗎?

梁:有分別。

艾:您覺得最偉大的中國人物——無論曆史上的人物還是在人世的,是誰?

梁:我覺得也不是太過去,也不是現在的,恐怕還是毛澤東。

艾:還是毛澤東?那您……

梁:毛澤東實在了不起,恐怕曆史上都少有,在世界上恐怕都是世界性的偉大人物,不過他晚年就不行了,晚年就糊塗了,有很多的錯誤。

艾:那毛澤東最偉大的成就是什麼?

梁:整個兒地創造了共產黨,沒有毛澤東不能有共產黨,沒有共產黨沒有新中國,這個是百分之百的事實,百分之百的事實。不過他這個人到晚年就糊塗了,有很多做錯的事情。這個錯的事情,失敗的事情,在周恩來沒有。周恩來是中國從前叫做“完人”——完全的人,你指不出來他的不好的、做錯的事情,幾乎沒有,非常的完全他這個人。不過,很巧地,他是天生的第二把手,天生的給毛澤東做助手的這麼一個人。論人可是最好了,周恩來人最好了,最好。

艾:我也倒是覺得您這個說得很對。

梁:人人都紀念周,可是對毛,有人就不滿意,某一件事情不滿意。

艾:毛主席同中國曆史上的人物來比,您覺得他比較像曆史上的什麼人物?再過100年,100年以後的曆史學家研究這個時代的中國曆史,他們會不會把毛的角色和過去的什麼人的角色來做一個比較?

梁:中國過去幾千年的曆史,一般的說法都說漢高、唐太,漢高祖、唐太宗,一般大概都是說這樣子。可是(笑)毛看這些人,不那樣,好像他看得平常。

艾:另外一個問題,您最佩服的外國人是誰?就是說您聽說有,或是書本裏認識的外國人,您覺得最佩服的外國人是誰啊?

梁:我在哲學思想上最喜歡的,也算是崇拜吧,是法國的柏格森。

艾:到現在還是,我記得您當年寫《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時候,您也這麼說,您說第一次閱讀柏格森的著作,覺得是一生中非常愉快的事。所以您還是覺得外國思想家來說……

梁:當然德國的康德,我也很佩服他的思想上的深刻。

艾:那麼政治界的外國人,您有沒有覺得偉大的?

得力於佛學(2)

梁:我就不大清楚了,政治家、軍事家,我不大清楚。一般地,常常說出來的偉人,像拿破侖啊,一般地大家所說的,那麼我也就隨著大家吧,自己沒有特別的看法。

艾:很多人認為您是當代具有獨特智慧的人物,您有今日的成就,在您背後支持您的原動力是什麼?

梁:支持我的原動力?好像我還不大明白這個……

艾:哦。也可以說是動機,也可以說是心理的、精神的寄托,就是說為什麼有今天的成就?

梁:我覺得還是得力於佛,佛學。

艾:好,這個問題我了解了。

梁:我願意把佛跟孔子我再說一下,因為你不是說(笑)我是“lastconfucian”嗎?我想把佛跟孔子的異同說一下。也許我們已經都說過一下,孔子、儒家他總是站在人的立場說話,他說來說去還是歸結到人身上。可是佛家,他是超過人說話,他說來說去,歸結點也不歸結到人身上,歸結到超過人的那個地方,所以好像他們是很不同。不過還有同的一麵,就是“無我”——沒有我——“而救世”,佛家話就是眾生,眾生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就中國說吧,儒墨,墨子也是這樣子,都是在他生存的這個時候,他總是一生都在為大家奔走。所以表麵上沒有很大分別,但是我底下就要說一下孔子跟佛的分別。這個分別就是在“我”的問題上,關於“我”的問題,把它講得最清楚的,分析得最清楚的,是唯識家。佛學的唯識家,是講八識。八識,前六識,眼、耳、鼻、舌、身,這是五個,加上一個“意”,這個就是前六,前六都是應付外麵的,都是工具,都是對外的。運用這個前六識的,是生命,是活的,比如說人吧,活的人啦,這個在唯識家講,叫做“第七緣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