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3 / 3)

艾:這位林先生是誰啊?

梁:也許有些人不大注意他,可是實際上這個人是很有價值的。他名字叫林誌鈞,號叫宰平,他是福建人。

艾:我也沒有注意他了。怎麼認識他的?算是您的一位老師啊,或者朋友啊,或者……

梁:我就先說一說這個林先生。林先生這個人,人品最高了。他好像是人不大留意,好像不大出名似的,其實呢,他最為梁啟超所佩服。梁啟超是很出名啊,梁啟超享名很大,名氣上好像沒有像梁先生那樣出名,可是梁先生最佩服他。(梁啟超)臨死,把自己一大箱著作、手稿,有寫完的,有沒有寫完的,有詩、有文,有論政治的,有論學術的,一大箱,囑咐自己的兒女交給林先生,要林先生審定,哪個要的,哪個不必要的,歿後出我的文集都由林先生決定。所以梁任公先生的……,歿後出來的這部書——普通叫“文集”,有時候說完全的“全集”,梁任公先生的著作用“文集”的名義出版的,在我在的時候,很多書店給他出了,所以《飲冰室文集》是好多好多了。可是他把所有的東西,以及沒有出版的東西,乃至未寫完的東西,一大箱都交給林先生,由林先生審定,最後出了《飲冰室合集》。我說這個話,證明林先生的學問,更證明林先生的人品,他人品最高了,他人品最高。還要說一件事,梁任公在政治上很活動的了,他有他領導的政黨,政黨的名稱也前後有些變化,他要拉林先生到他的黨裏頭,林先生也一度參加,但是時間很短,他就脫離了,盡管跟梁任公還是很好的朋友,他說你這個搞法啊,我不行,我不跟你一塊搞。為什麼這樣子呢?為什麼他不跟梁任公一塊搞?梁任公是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他要大有所作為的,可是這一點林先生沒有,林先生就嫌梁任公、討厭梁任公有點亂七八糟。林先生是這樣一個人,潔身自好,他一生(笑)幹淨極了,在政治上、在社會上他是這樣一個人。所以梁任公佩服他,敬重他,把身後的事情交給林先生,我這個著作都請你來審定,哪個要的、哪個不要的,你定了之後出版。從這個地方可以看出來林先生的價值,這個價值了不起。他大我14歲,我現在88,所以他如果還活著,那就超過100了。我很佩服他,我很佩服林先生。我不能算是他的學生,但是我應當是對他自稱後學。他對我也很好,很愛護,我的朋友我常常介紹給他,比如伍先生(指伍觀淇先生——編者),他也跟林先生好,剛才我說的熊先生,都是因為我的關係與林先生相好——林先生管熊先生叫“老熊”(笑),他們感情都很好。熊先生後來有什麼著作都要請林先生看。這是說林先生。

艾:林先生您是怎麼認識他的?

梁:這個是好幾位前輩,林先生是我的前輩,大我14歲,梁任公先生也是我的前輩,大我20歲,蔡元培先生大我30歲。我很幸運,這些個前輩、老先生他們很早看重我(笑),沒有等我去求他們,他們就對我表示一種愛護,都是這樣,林先生也是如此,梁任公先生也是如此,蔡元培先生也如此,我都是受他們的知遇、愛護。年紀很小的時候,我還不夠30歲,28歲,梁任公先生就到我家裏來看我,他是個大有名的人,我還沒有出名那個時候。他們老前輩虛心,愛護有前途的青年,幫助青年,他們的意思好得很。林先生如此,梁先生如此,蔡先生更是如此,沒有蔡元培先生對我的賞識,我不能進北大,我還年紀輕得很。

生活中對我有影響的人(2)

艾:那林先生也是去找您了?

梁:對。就我的過去的經過說吧。我是在24歲的時候就參加當時的政府,做一個小事情,做司法部的秘書。後來,就在我在司法部作秘書的時候,《究元決疑論》在那個之前發表了,在司法部跟秘書在官位上差不多,稍高一點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來的?那個名字叫餘什麼……,我一時說不上來那個名字了(應為時任司法部參事餘紹宋——整理者),那個人跟林先生相熟,林先生就對那個人說——因為林先生看見我那個《究元決疑論》了——說請你介紹,請那個朋友,那個朋友在司法部跟我一塊,你跟梁表示,我想跟他做朋友。這樣經那個人介紹,跟林先生就成了朋友。剛才我不是說我28歲那年,梁任公到我家看我嗎?就是林先生同他來的。同他來的時候梁先生還帶著他的兒子,他兒子叫梁思成,是建築學家,還有一位有名的人,叫蔣方震。那一次,他們梁任公、蔣方震、林宰平跟梁思成,他們四個人坐一輛汽車來我家看我的,那個時候我28歲。其次再說一下伍先生(可參閱《伍庸伯先生傳略》一文,見《梁漱溟全集》卷四——整理者)。伍先生的價值很高。假如有人問我,你一生所親自見到的、最佩服的人是誰?那我就回答是這個。他跟林先生相好,可是跟林先生不相同。林先生學問很豐富,他很喜歡作詩詞,可是這個伍先生不作(笑),他是一個腳踏實地做人的一個人。我不是說,假定說在學術方麵我最重要的就是寫《人生與人心》嗎?可是我自己認為我有一個很重大的責任,很重大的責任是什麼呢?就是替伍先生,把他的學問、為人,我要介紹給世界,給後人。伍先生這個人,就我來看,我認為是一個純正的儒家,腳踏實地的儒家。這個純正的、腳踏實地的儒家表現在什麼地方?表現在他的生活。……

(1980年8月16日)

後記

23年前,美國學者艾愷教授訪問先父梁漱溟,連續長談十餘次,存有錄音磁帶,如今全部轉為文字成書問世。可說這是原本不曾料想到的事,而今竟成為現實;也可以說這是來之不易吧。

使此事得以實現者,首推今已98歲高齡的田慕周老先生。正是田老提出,並經手從遠在美國的艾愷教授處索取到這批錄音磁帶的,那是先父身故後兩三年的事,隨後又是田老親自邀約8位年輕朋友(他們名字是:孫明磊、高琳、周偉、周毅、陳波、蘇怡、孫藝、田雷),並自己也參與其中義務地將錄音轉為文字。因此,才得以將這一珍貴的訪談的詳細摘錄,約四萬字收入《梁漱溟全集》最後一卷(卷八)內。這是這一訪談內容首次與讀者相見;時間為1993年。

又過去了十多年,現在又由“一耽學堂”的逄飛、徐君、蔡陸、張來周、張佳等同誌,再次據錄音逐字逐句,不作任何刪節、修飾或潤色,全部轉換為文字(錄音質量欠佳或因存放過久而模糊不清者除外),共得十餘萬字。由於強調了要“逐字逐句”,因此口語中常出現的單詞或語句重複,甚至整段的內容完全相同,僅是詞語上大同相異小而重複出現者,均照錄不誤。這樣就為讀者提供了近於原汁原味東西,使讀者有若現場親自聆聽的感受。現在此書即據此為內容。

當此書出版事粗具眉目之後,又與艾愷教授聯係,請他為此書作序。他很爽快地應允,隨後不久即將序言寄來,並附一相片。艾愷教授的漢語真可以說是棒極了;無論是文筆或口語,水平均甚高。由於同一漢字常有四聲變化,外國人難掌控,說話時多給人奇聲怪調之感,而艾愷教授不在此列。他的文字功夫由所寫這篇序言也可見。這是他直接以漢語寫成的,不僅順暢,而且具有一些文言文色彩。這對一位外國人來說是十分不易的。

1980年他首次與先父相見時,我有幸見過他。先父故去後,他差不多隔三五年都有機會來北京,來後也多與我們家屬聯係相見,聊聊家常,我也曾請他來家中做客。家裏麵積較小,又無什陳設可言,稱之為“寒舍”,再恰當不過。如果備有飲食,也甚簡單,而艾愷教授是位平易近人、十分隨和的人,對此全不介意。現在他為此書寫出序言,使此書增色不少。但他對此書所作貢獻遠不止此。訪談有問與答兩方,缺一不可;而且他是一位對被訪者作過專門研究的學者,並著有被訪者的傳記專著,其提出的諸多問題,就深度與角度而言,都非泛泛,這也使談話內容多事關重要。因此可說,這次訪談富有內容,取得了成功,其中自有艾愷教授的功勞。還可以說,他與田老二人同為對此書成書有很大貢獻之人;當然他們盡力的方麵是有所不同的。

訪談內容涉及方方麵麵,讀者讀後便能知曉,無須贅述。但在此願指出先父在言談中所顯示出的那種心態與神情,值得一說。

此次長談時,先父已87歲高齡,可算時屆垂暮之年了,可他不僅頭腦清晰、思維敏捷,而且話裏話外不時流露出平和而樂觀的心態,毫無老年人易見的感傷、消沉的影子。例如談到中國文化的傳承,儒家思想如今尚保存在人們的心目中有多少時,他承認舊習俗多遭破壞,可他說“但不能說一掃而光啊!”“中國人還是中國人,他還有一種中國人的氣味吧!”,因此他對中國文化在中國的“前途並不悲觀”。至於說到世界的未來、說到人類的前途,他說:“我是比較樂觀的。”那為什麼如此樂觀呢?這自然與他自有其堅信不移的理念有關,而這一理念又正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自己所提出的。他認為人類麵臨有三大問題:人對物的問題;人對人的問題;人對自身的問題。三者先後各成為人生的主要問題,而一旦求得其基本解決之後,人類生活的主要問題便勢必由前一個轉為下一個了。也正是基於這一認識,自上世紀20年代中葉即提出“世界的未來是中國文化的複興”的主張,至今不移不搖,那麼,他為什麼自認為“我好像是個樂天派”就不難理解了。

不僅如此,他對自身種種經曆遭遇,如“文革”受衝擊、批林批孔運動中遭圍攻等,當艾愷教授問起他時,他承認當時“心裏有點不愉快”,可“幾天我就過去了”,且發出笑聲,可說是談笑自若。而當談起先父也曾遭遇過苦難有類似於王陽明先生所經曆的“千災百難”時,如1939年出入敵占區時,他說那“差得多”。可問起他什麼時候最快樂時,他卻說都“差不多”;如說有什麼差別,就是“有時忙,有時比較清閑”罷了。甚至在談及生死時,他承認,人都是“不願意死的,其實不需要怕,不需要希望長生,任其自然”就好了。至於一生的成敗得失,如鄉村建設運動的失敗,奔走國共和談中的挫折、失誤等,在先父的心裏反有盡責盡力一念,成敗似是在所不計的。末了應指出,此訪談內容對研究了解先父梁漱溟有一定價值,而對這一資料的保存最為關心、最為重視的,莫過於田慕周老先生;現在終於得以成書,流傳於世,保存下來,這是可以告慰於田老的。最後,祝田老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