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賈
蜀賈三人,皆賣藥於市。其一人專取良,計入以為出,不虛價亦不過取贏。一人良不良皆取焉,其價之賤貴,惟買者之欲,而隨以其良不良應之。一人不取良,惟其多賣,則賤其價,請益則益之不較,於是爭趨之,其門之限月一易,歲餘而大富。其兼取者趨稍緩,再期亦富。其專取良者,肆日中如宵,旦食而昏不足。鬱離子見而歎曰:“今之為士者亦若是夫!昔楚鄙三縣之尹三,其一廉而不獲於上官,其支也無以僦舟,人皆笑以為癡。其一擇可而取之,人不尤其取而稱其能賢。其一無所不取以交於上官,子吏卒,而實富民,則不待三年,舉而任諸綱紀之司,雖百姓亦稱其善,不亦怪哉!”
賄賂失人心
北郭氏之老卒僮仆爭政,室壞不修且壓,乃召工謀之。請粟,曰:“未間,女姑自食。”役人告饑,蒞事者弗白而求賄,弗與,卒不白。於是眾工皆憊恚,執斧鑿而坐。會天大雨霖,步廊之柱折,兩廡既圮,次及於其堂,乃用其人之言,出粟具饔餼以集工曰:“惟所欲而與,弗靳。”工人至,視其室不可支,則皆辭。其一曰:“向也吾饑,請粟而弗得,令吾飽矣。”其二曰:“子之饔饁矣,弗可食矣。”其三曰:“子之室腐矣,吾無所用其力矣。”則相率而逝,室遂不葺以圮。鬱離子曰:“北郭氏之先,以信義得人力,致富甲天下,至其後世,一室不保,何其忽也!家政不修權歸下隸,賄賂公行,以失人心,非不幸矣。”
請舶得葦筏
閼逢敦牂之歲,戎事大舉,有薦瓠裏子宓於外閫者曰:“瓠裏先生實知兵,可將也。”聘至,瓠裏子過鬱離子辭,且請言焉。鬱離子仰天歎曰:“嗟乎悲哉!是舉也忠矣,而獨不為先生計哉?”瓠裏子曰:“何謂也?”鬱離子曰:“昔者秦始皇帝東巡,使徐市入海,求三神蓬萊之山。請舶弗予,予之葦筏,辭曰:‘弗任。’秦皇帝使謁者讓之曰:‘人言先生之有道也’,寡人聽之,而必求舶也,則不惟人皆可往也,寡人亦能往矣,而焉事先生為哉?”徐市無以應,退而私具舟,載其童男女三千人,宅海島而國焉。秦皇帝留連海濱,待徐市不至,不得三神山而歸,殂於沙邱,今之用事者皆肉食,吾恐先生之請舶而得葦筏也。既而果不用瓠裏子。
喻治
鬱離子曰:“治天下者其猶醫乎。醫切脈以知證,審證以為方。證有陰陽虛實,脈有浮沉細大,而方有汗下、通便、補瀉、針灼、湯劑之法,參、苓、薑、掛、麻黃、芒硝之藥,隨其人之病而施焉,當則生,不當則死矣。是故知證知脈而不善為方,非醫也,雖有扁鵲之識,徒嘵嘵而無用;不知證不知脈,道聽途說以為方,而語人日我能醫,是賊天下者也。故治亂證也,紀綱脈也,道德、政刑方與法也,人才藥也。夏之政尚忠,殷承其敝而救之以質;殷之政尚質,周承其敝而救之以文,秦用酷刑、苛法以箝天下,天下苦之,而漢承之以寬大,守之以寧壹。其方與證對,其用藥也無舛,天下之病有不瘳者鮮矣。”
噪虎
鬱離子以言忤於時,為用事者所惡,欲殺之。大臣有薦其賢者,惡之者畏其用,揚言毀諸庭,庭立者多和之。或問和之者曰:“若識其人乎?”曰:“弗識,而皆聞之矣。”或以告鬱離子,鬱離子笑曰:“女幾之山,乾鵲所巢,有虎出於樸簌,鵲集而噪之。鴝鵒聞之,亦集而噪。鵯鶋見而問之曰:‘虎行地者也,其如子何哉,而噪之也?’鵲曰:‘是嘯而生風,吾畏其顛吾巢,故噪而去之。’問於鴝鵒,鴝鵒無以對。鵯鶋笑曰:‘鵲之巢木末也,畏風故忌虎,爾穴居者也,何以噪為?’”
摶沙
鬱離子曰:“民猶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摶而聚之耳。堯、舜之民,猶以漆摶沙,無時而解。故堯崩,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非威驅而令肅之也。三代之民,猶以膠摶沙,雖有時而融,不釋然離也。故以子孫傳數百年,必有無道之君而後衰,又繼而得賢焉則複興。必有大無道如桀與紂,而又有賢聖諸侯如商湯、周武王者間之而後亡。其無道未如桀、紂者不亡;無道如桀、紂,而無賢聖諸侯適丁其時而間之者亦不亡。霸世之民,猶以水摶沙,其合也若不可開。猶水之冰然,一旦消釋,則渙然離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猶以手摶沙,拳則台,放則散。不求其聚之之道,而以責於民曰是頑而好叛。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
虞卿諫賞盜
平原君患盜,誅之不能禁。或曰:“更賞之,足則戢矣。”虞卿曰:“不可。先王立賞罰以勸懲善惡,衰世之政也,雖微猶足以激其趨。故賞禁僭,罰禁濫,縣衡以稱之,猶懼其不平也,而況敢逆施之乎?夫民之輕禁以逞欲,如水之決,必有所自。求而塞之斯可矣。今此之不塞,而力遏其流,至於不能製,乃不省其闕,而欲矯以逆先王之法度,是猶欲止水而去其防也,其庸有瘳乎?夫民有欲而無厭者也,節以製之,猶或逾焉。盜而獲賞,利莫大矣,利之所在,民必趨焉。趨而禁之,是貳政也;趨而不禁,人盡盜矣。是鼓亂也,不臧孰甚焉?”平原君豁然而悟,起再拜受教,盡散其私財,以濟貧乏,申明舊章,而重購以賞獲盜者。於是趙盜皆走之燕,道不拾遺,虞卿之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