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淑子依然用極其細致的語言來描寫,那種愜意和瀟灑想必是她少女時期最難忘的回憶之一。
可是,一旦到了學校,她便開始變得謹小慎微,甚至如臨大敵。淑子就讀於翊教女子中學,雖說是女校,可反日情緒一點兒也不弱於其他地方。最初,淑子來到北京的時候,發現這裏的同學每個都會說極其悅耳的北京話,而自己本引以為傲的“二級翻譯”水平顯得那麼僵硬。於是,她開始變得膽怯,別人不問話,她就絕不開口。
讓她更加沉默的是,同學們常常組織一些小型政治活動和集會,宣傳反抗日本的言論。每到此時,淑子都隻能垂下頭,默不作聲。此時的她雖然未能清楚地明白戰爭是什麼,可她也絕對不能用言語中傷自己的祖國。
有一次,淑子應同學之邀,去參加野餐會。眾人和往常一樣,到一起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討論如果日本人打來了怎麼辦。大家一個個發表己見,表決心。輪到淑子的時候,她再也躲不過去了。麵對同學們期待的眼光,她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會站在北京的城牆上。”
因為這樣,不管是日本人的槍彈還是中國人的槍彈,都會將她擊倒。她在心中默默地對自己說,這才是我最好的出路。
那段時間,她的心中充滿了各種困惑,她認為自己是日本人,可中國卻是那麼的親近。她不懂兩國為何交戰,可這一切又遠遠不是她所能左右的。無助感和困惑感讓她變得更加迷茫。那時候,她常常一個人跑到太廟裏大哭,以宣泄自己悲傷的情感。
她在家的時候,擔任潘毓桂的見習秘書。為客人端端茶,帶他們穿過幽深的大宅子,走到潘毓桂的會客室。雖然這些微不足道的行為距離政治家還很遠,她還是一直認真地做著,並且努力做到最好。因為父親一直以來灌輸的價值觀,淑子這時候的夢想是“政治家的秘書官、翻譯官或者新聞記者”,可是她連政治是什麼都不弄清楚。
有一天,潘夫人忽然對她說:“以後見人的時候,不要咧著嘴笑,那樣看起來很諂媚。”
淑子忽然覺得很迷茫,在她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中,微笑一直是必修課。日本人認為“男子漢的膽量,女人的笑容”都是最珍貴的東西。她還未弄清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潘夫人又說:“你以後不要對人鞠那麼大的躬,顯得很下賤。”
或許,微笑和鞠躬就是淑子最初體會到的文化差異,外貌可以掩飾,服裝可以更換,可是這些植根於血液中的價值觀卻很難扭轉。當淑子好不容易習慣了中國人的禮儀,回到家中的時候,她母親卻責備她:“去了大城市之後,就變得越來越高傲了。”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北京的反日情緒日漸高漲。山口文雄擔心女兒的安危,便三番兩次托人來北京勸說她回家。可淑子卻始終不願意回去。其實,這時候的淑子已經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了。她不僅深諳中國的文化習俗,還打心眼裏厭惡大多數日本人的種族優越感。
在北京求學的這幾年,淑子的生活看似平靜,其實暗湧不斷。那些來自中日兩方無形的壓力,壓迫得她幾乎窒息過去。而此時,她正處在叛逆期,亟待爆發。就在她內心開始叛逆、渴望改變的時候,一個重要的人物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這個人就是川島芳子。有趣的是,肅親王的十四格格川島芳子是被日本化的中國人,而淑子則是個由日本人一手打造的中國人。這兩人的相遇,真是令人不勝唏噓。這時候,淑子才十幾歲,還不諳世事,而川島芳子已經快三十了,曾經令她自豪的身份權力通通都開始離她遠去,這個曾經被日本人稱作“東洋貞德”的女人早已經開始走向末路。
淑子在天津過暑假的時候,曾經參加過川島芳子的招待會。川島芳子出現在淑子眼中的時候,穿著男式長袍,梳分頭,目光狡黠,從這位神秘女性的身上,淑子看到了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妖豔。
在招待會上,有人把淑子引薦給川島芳子。川島芳子看到這個美麗的少女十分歡喜,得知她是日本人後更加覺得與她很有緣分:“你的名字山口淑子和我的讀音一樣呢。”(在日語中“山口淑子”與“川島芳子”的讀音一致。)之後,川島芳子親密地與淑子交談,讓她叫自己“哥哥”。從此以後,淑子便成了川島芳子家的座上賓。川島芳子常常以各種理由邀請淑子去她家中做客,有時候是來了某個伶人琴師,有時候或許是某位“大英雄”。
起初,淑子很喜歡這樣的日子。從密不透氣的學生生活中暫時解放,享受到了自由的呼吸,那是一種醉生夢死的快感。川島芳子每天下午起床,然後開始吃早飯,召集一些女性朋友來家中玩樂,或是開著汽車在城中四處轉悠,幾天幾夜不回家,放縱到極致。這是淑子從未接觸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