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 3)

“泡澡時要是睡著了,會感冒的哦?”

突然身邊傳來女人的聲音,嚇得我跳了起來。就在近旁,隔著薄薄的白霧,不知何時出現一個黑色的人影。長長的黑發在水麵鋪展開來。霧氣之中,大大的黑色三角耳啪嗒啪嗒動了好幾下。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而且,腦袋、肩膀、鎖骨、胸口——視線不斷往下移動,可就是看不到衣服,話說這根本就是****嘛!

“為什麼你會在這裏啊梅菲!”

我趕緊泡入熱水中,直泡到肩膀為止,轉過身去。隻有在這時,才由衷感謝卡爾斯巴德白色的混濁礦物質。

“就算是惡魔,來到溫泉也想泡一下。我的故鄉——換句話說也就是地獄啦,那裏的溫泉滿是硫磺氣味,還是幾千度的高溫,根本讓人放鬆不下來。而且……”

熱水劇烈地晃動了起來。明白梅菲正朝這邊靠過來,我全身都變得僵硬了。來到身旁的她,緊緊抱著兩條裸露的胳膊。我直到下巴,都沉入了熱水中。

“這麼做,YUKI也會有別的欲望覺醒吧。”

“別、別、別說了,給我出去,被人看見怎麼辦啊!”

“我是惡魔,除了YUKI,可以做到不讓任何人看見。現在的YUKI,是個明明沒有人在,卻一臉通紅,吵吵嚷嚷的可疑人物。”

我沉默了。血氣上湧,腦袋開始變得有些暈暈乎乎。

梅菲將雙臂靠在浴池的邊緣,感覺很舒服似的呼了呼氣。能不能別擺出那姿勢啊。也就是,那個,胸部在水麵之上,不對不對,當然才沒有朝那邊看呢……

“燃起欲望了嗎?”

“別用那種下流直接的表達方式……”

“哎呀。我可沒說****哦,YUKI還是真討厭。”“你說什麼!”“我可是說創作欲哦?席勒先生不也說了嗎?怎麼樣,是不是有意想寫戲劇或小說了?”

我也將雙臂甩到浴池外,扭向一邊。

“弗雷迪或是編輯倒也算了,為什麼連梅菲都這麼說?跟你沒關係吧。”

“不,大有關係。”

梅菲晃動著水麵,朝這邊靠過來。聲音也變得甜美起來。

“YUKI不是不想讓內心感動嗎?”

明明身在熱水中,我卻感到一陣寒意。

“豈止不寫戲劇或小說,就連閱讀也隻是別人的評論。然後撮合成批評,刊登到雜誌上。之所以一味做那種工作,不正是因為害怕遇上傑出的作品,以至於讓內心獲得感動嗎?”

你在說什麼呢。隻是因為怕麻煩而已。戲劇小說從零開始的全新創作,要耗費多少心力,不用想也知道。反正能做些瑣碎的執筆工作,有什麼不好的?

背後緊貼著觸碰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是梅菲把身體貼了過來。身體和意識一瞬間被拉回到了燥熱之中。

“等,住,住手!”

“即便返老還童,文才也不會因此消失。文學的熾火如今依然在這裏。”說著,梅菲的胳膊繞住了我的身體,手指朝胸口滑去,“理應在胸中燃燒才對。而您之所以依然不願提筆,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是因為恐懼品味這世界的美妙,不願迎接獲得滿足的那個瞬間,我說的沒錯吧?”

“放開我啦!”

我甩開梅菲的手,將她撞到一邊,將身體深深地沉入水中。充滿芳香的熱水沾濕了下嘴唇。礦質泉水夾雜著鮮血、汗水和鐵鏽的味道。

“就算是那樣又如何?與我無關!”

歌德今後的作品,哪怕從曆史上消失也無所謂。我隻是一介從日本被硬帶到這裏來的高中生。德國文學就由弗雷迪一個人,擺出一副尺蠖的姿勢,拚命支撐起來好了。

忽然在變濃的霧氣對麵,梅菲笑了。

“不。您一定會再次提筆的。您同時也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那事實、渴望、熱情、火焰,都不會消失。藝術家絕對做不到沉默不語。哪怕不是由自己傾吐出來,隻要還活著,就必定會觸及這個世界的美,必定會因此而心動。”

“煩死了!”

我從熱水中站了起來。飛濺的水花撞上白色大理石,漸漸流淌了下來。

梅菲的身影消失了。

然而,她最後的那番話卻飄蕩在霧氣之間。

請感受到。

請讓心動起來。

請感到滿足。

接著,請在那感動的最高點喊出:“時間啊,停息吧,你是那樣的美。”

那時,YUKI將成為我的東西。

成為我的。

成為我的……

我在熱水中攤開雙手,確認起來。

是我的身體。盡管名字除了最後的兩個音節以外,已經想不起來了,但這毫無疑問是直到一個月前,尚在日本生活的年僅十六歲的肉體。哪怕能用德語毫無窒礙地書寫散文韻文——

我,不是歌德。沒能成為他。

藝術也好,文學也好,隨他們去吧。我隻想回日本。如果那無法實現,就隨我高興,做些操筆之事,渾渾噩噩生活下去。要是不肯放我回日本,那就別來管我。我不想和惡魔扯上關係。

話說,搞什麼啊,世界的美?說我必定會因此心動?傻呀!隻要決心一直保持冷漠不就結了?不,原本就隻要不說出那句奇怪的口令不就好了嗎?還是說,難道世界上還存在著能令那麼簡單的決心都拋之腦後的感動嗎?怎麼可能!

然而,我錯了。一切正如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言。第二天早上,我經曆了宿命般的邂逅。與那名少女——還有,那音樂。

第二天一早,一番沐浴之後,為了幫弗雷迪醒酒,我帶著他出去散步。

清晨的卡爾斯巴德街道淹沒在曉霧之中。由於街市建在濃綠的山間,穀底積聚著晨靄和溫泉的蒸汽。由於沐浴而發熱的身體,也因為走在秋日的天空下,立馬就涼了下來。

弗雷迪將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用仍舊有些危險的步履,走在街道的路緣石上。由於是一大清早,街道上除了我們以外,看不到人影。能聽到的也隻有雀鳥們的啼鳴,和哪家旅舍中類似湯揉【1】的微弱水聲而已。

“那麼,趁我睡著的時候,****斐於是就領了幾個小姐進來吧。”

弗雷迪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說道,

“明明對那種事毫無幹勁,這種事卻幹勁十足嘛。嗬,返老還童還真是一舉多得呢!”

“要是還醉醺醺的話,要不要我用手指伸進你的喉嚨,幫你吐出來啊?”

見我這麼說,弗雷迪一臉慘白地把話吞了回去。接著擺出老老實實的表情重新說道:

“難道想不出以溫泉街為舞台的故事嗎?卡爾斯巴德也好,馬裏恩巴德也好,都來過好多回了吧?”

“嗯……目前還沒有那個打算。”

“唉。你要總是這個樣子,連我都跟著頹廢了……”

弗雷迪朝冷冽的藍天歎了一口氣。我體會到些許的罪惡感。席勒既身為歌德的同事,同時也是第一讀者和鐵杆書迷。盡管昨天對梅菲說出文學關我屁事的痛罵,但隻要還身為歌德,心想總有一天,果然還是非得寫本什麼新作不可。總覺得對不起弗雷迪。

“你要是再寫出本暢銷戲劇,我們的事務所也能寬裕起來,可以悠閑度日好一陣子了。”

“就為那種理由啊!”把我感到抱歉的心情還給我。

就在那時,背後傳來無數踩踏地麵的聲音。

回首望去,隻見籠罩在成排房屋間的霧氣被撥開,莊嚴整齊的一隊人馬正朝這邊過來。那是近衛兵們有條不紊的兩列縱隊。他們身著帶有錦緞的軍裝,頭戴飾有羽毛的高聳軍帽。在他們後麵,跟著幾隊騎兵。而出現在騎兵隊後麵的,是裝飾得令人歎為觀止的大型馬車。

“哦,喂,看那兒!”

弗雷迪咽了口唾沫,退到路邊。我也依樣畫葫蘆。不久便看見了馬車側門上繪有的紋章。

那是隻頭戴王冠,被無數的盾包圍起來的黑色雙頭鷲。

歐洲王族中的王族,哈布斯堡家族——神聖羅馬皇帝的象征。

“為什麼陛下會在這裏……”

弗雷迪呢喃著,往路邊退得更遠了,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彎腰行禮。我也慌忙照著做。耀武揚威的一行人正從我們麵前通過。隊列長到令我不禁心想,要是等隊伍全部通過,在此期間假如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的話,腰和脖子都得疼得不行吧。

“——停下!停下!”

突然傳來喊聲。抬眼一瞥,隻見貌似侍從打扮的男子跑了過來。

“兩位是歌德閣下和席勒閣下否?”

我與弗雷迪麵麵相覷。

“……是的,沒錯。”

“陛下召見,請上馬車。”

“朕可是兩位的超級鐵杆粉絲啊!請簽個名!”

在馬車裏,弗朗茨二世陛下就坐在我們對麵鋪有天鵝絨的座位上。他兩眼放光,探出身子這般說道。盡管禦齡三十五歲,是個白淨而瘦長臉的纖弱青年,即便如此,也是哈布斯堡的一家之長,奧地利君主,更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他一臉喜不自禁地遞出《少年維特的煩惱》和《唐·卡洛斯》這兩冊書時的樣子,毫無王族的威嚴。我和弗雷迪也仿佛理所當然般接過來,簽了名。

“說來讓朕體會到溫泉的美妙,也全都歸功於讀了歌德卿刊登在報紙上的溫泉紀行啊!真沒想到會像這樣在卡爾斯巴德相遇。”

“是。您能賞臉閱讀,非常感謝……”

沒想到會遇見,這話我才想說呢。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在近距離見到弗朗茨二世陛下。雖然好像在舉行什麼活動的時候,曾經有遠遠地眺望過。隻不過那時候並不是我,而是歌德。

陛下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歎息一聲:

“話說回來,溫泉的效用還真是可怕,竟能變得這麼年輕……”

那怎麼可能啊。雖然我差點想吐槽,但對方若能以為那是沾了溫泉的光,倒正合我意。所以我隻是回以苦笑。

“朕也想像歌德卿那樣,永遠謳歌青春!現在就是去尋訪卡爾斯巴德不為人知的溫泉。你們一道同去如何?”

與皇帝陛下同行太費神了,恕不奉陪。但弗雷迪卻興致勃勃地說出以下這番話來:

“陛下,****斐這家夥返老還童以後,銘刻在他那把老骨頭上的溫泉的美妙,似乎都讓他忘得差不多了。不如由我來為您介紹不錯的溫泉吧。”

“席勒卿對溫泉也很了解嗎?難怪明明比朕要大了十歲,看上去卻如此年輕!”

“陛下想必帶來了不少在溫泉服侍您的美人女官吧!請務必讓我同行。讓我們一起變得如剛剝了殼的雞蛋一般年輕吧!”

你就不必變得年輕了,會給世上的女性造成困擾的。

“請問,這麼做沒關係嗎?明明處在戰爭時期,陛下卻來這裏泡溫泉。”

我有些擔心,姑且試著一問。

“沒關係。”

陛下的鼻子喘著粗氣回答道,

“隻帶了四百名護衛出來,軍樂隊的小號手也減少到了三十人,哈布斯堡的紋章也隻有一扇門的大小,出發前的記者招待會上,朕也回答了記者提問,就說:‘朕最愛溫泉了!但才不會去卡爾斯巴德的溫泉呢!’誰也想不到皇帝會駕臨此地的。”“簡直暴露無遺嘛!”

我不禁順勢吐槽道。陛下的表情顯得有些不安,掀起窗簾,朝窗外的侍從問話:“暴露無遺嗎?”

“的確暴露無遺。”

“怎麼會這樣……”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啊,完了,完蛋了啊!歌德卿倒還罷了,要是被新聞爆出朕和席勒卿同乘一輛馬車,這該如何是好?”

“是啊,那恐怕有些不妙呢。”

弗雷迪說道。為什麼?我朝他的臉看了看。

“還不是因為我弗裏德裏希·席勒,不知怎麼地被人捧為了自由主義的化身。總讓人以為我三句話不離自由自由的。”事實上你不就說過嘛。“還被法蘭西革命政府選為什麼名譽市民。真是多管閑事!我說的可不是不管是誰,一律送上斷頭台的那種自由。”

“正是,正是,正是這樣。”陛下也不斷點頭,“盡管席勒卿是清白的,但要是皇帝被貼上自由主義的標簽可就糟了。”

我比較著陛下和弗雷迪的表情。這正好是世界史課上剛學到的地方。盡管我明白書裏的意思,但對包含於其中的緊迫感卻難有真切的感受。

這個時代的歐洲,被法國大革命的餘波不斷衝擊動搖。換言之,法國國內也好,國外也好,大家都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該怎麼辦才好,便被糊裏糊塗地卷入了戰爭。那種混亂之中,在各國激進派的年輕人之間風行無阻的,便是弗雷迪所寫的《自由讚歌》【2】這首詩。

“為什麼我會被奉為教主什麼的啊!”

弗雷迪甚至都忘了自己在皇帝陛下的禦前,神情激昂。

“我所說的自由才不是那種呢!有酒便喝!有肉就吃!有女人便勾引之!有工作就睡覺!真正的自由主義不正是這樣的嗎陛下!”

我看完全不同吧。話說你倒是給我工作啊!陛下也驚訝不已。

“說實話,朕也不是很懂什麼革命啊、自由主義之類的,但就是討厭法國那幫血腥的家夥,因為那幫家夥殺了瑪麗姑媽啊!”

陛下憤恨地捶著大腿。我心想,陛下的所言,不正大體上代表了這個時代,法國周邊各國王侯貴族們的心聲嗎?

那位著名的瑪麗·安托瓦內特,正是弗朗茨陛下的父親的妹妹,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員。盡管哈布斯堡家在革命後最先發表針對法國的敵對宣言,卻並不打算插手政治,終究隻是擔心嫁到法國去的可愛的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安全。然而革命軍卻以幹涉內政為由進行反抗,於是戰爭便開始了。不久之後,國王路易十六和皇後瑪麗·安托瓦內特便以勾結奧地利的嫌疑被處死,法國因此便與全歐洲為敵。

一般而言,法國這下理應被打得體無完膚才對。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因為法軍裏,有那個男人在。

“朕害怕啊!”

陛下壓低了聲音說道,

“害怕那個叫拿破侖·波拿巴的男人……”

拿破侖。

從一介炮兵長,到差一點就登頂全歐洲霸主的男人。從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全歐被籠罩在名為拿破侖的狂風驟雨之中。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陛下呢喃道。

“聽說******一戰,奧軍二萬四千的兵力僅僅被他一人擊潰了呢。”弗雷迪說。“而且還是赤手空拳。”陛下補充道。我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獨自戰勝二萬四千人?

呃,那是指自己指揮的一支部隊嗎?剛這麼想,弗雷迪和陛下便聊起了拿破侖拳頭一揮,便有幾千人被轟飛,多艘軍艦被擊沉之類的話。不,請等一下。那種事課上可沒有學到過。倒不如說,那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