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曹雪芹(3)(1 / 3)

三、一身傲骨曹雪芹的家庭敗落以後,如果他願意攀附的話,他也有可以攀附的闊親戚,家門裏也有得誌的人物。前麵說過,曹寅長女嫁多羅平郡王訥爾蘇,婚後生有四子:福彭、福秀、福靖、福端。福彭於雍正四年襲封多羅平郡王,先後管理過鑲藍旗滿洲都統事務、正白旗滿洲都統事務、正黃旗滿洲都統事務;雍正十一年,特簡“軍機處行走”,並出任定邊大將軍,統領滿洲、蒙古旗兵及綠營兵討伐噶爾丹策零(準噶爾部首領)。乾隆皇帝即位後,以福彭協辦總理事務,並擢任議政大臣。福秀封固山貝子品級,福靖封授奉國將軍。曹寅的另一個女婿也是王爺,其姓名和子女情況不詳,到曹雪芹生活的年代,如果沒有特別變故的話,仍當是個有權勢的人家。雪芹還有位叔祖曹宜,是曹爾正的兒子,於雍正十一年補放正白旗護軍參領。乾隆帝登基時,因曹宜為“護軍參領兼佐領加一級”,追封曹振彥、曹爾正為資政大夫。這表明,曹爾正一房並沒有因為曹璽一房的衰敗而隨著衰敗。曹雪芹擁有這樣重要的社會關係,為什麼還會窮困潦倒到那種地步呢?也許他的姑母去世太早,表兄弟間不再有什麼來往;特別是他的包衣身份同王府家的社會地位很懸殊,更增加了來往的障礙。他和曹宜共有的祖宗曹振彥,是他的高祖,在親屬關係上隔了好幾層,也不會怎樣親密。曹雪芹處在窮困中得不到闊親戚和家門的照應,同這種種人情世故自然很有關係,但是,更重要的,是由於他的孤傲性格,由於他不願意低聲下氣地乞求別人。曹雪芹在窮困無奈的時候,自然可能去找有錢的親戚和家門的人,但他受不了輕蔑的冷眼,咽不下殘杯與冷炙。中國文人熟悉“嗟來之食”的故事,故事中的“餓者”因不食“嗟來之食”而餓死。曹雪芹同曆史上一些有骨氣的誌士一樣,寧肯餓死,也不會食“嗟來之食”,也不會甘心受辱。

曹雪芹工詩善畫,高才博學,如果他肯投靠王公大人,作他們的清客、侍奉、幕友,那一定有賞識他的人,富與貴豈不是唾手可得?他怎麼會落得衣食不給,那樣潦倒窮困呢?此外,他還可以奔走權貴之門,獻字獻畫獻詩,憑他的才藝和高談雄辯,也定然可以成為座上客,美衣美食是少不了的。然而,這樣的行止同曹雪芹的本性格格不入。他是明知有富貴可圖也不肯去“摧眉折腰事權貴”的。

曹雪芹的朋友常把他與阮籍相比,這是很恰當的。敦誠說雪芹“狂於阮步兵”,“步兵白眼向人斜”。阮步兵,即阮籍。按敦誠的詩意,雪芹的狂傲,更甚於阮籍。雪芹對所有的權貴富豪都保持著傲視的態度,對於社會上庸俗的利祿之輩,“須眉濁物”,“國賊祿鬼”,他總是以鄙夷的目光相待,不屑於與之為伍。這是曹雪芹的朋友們在和他多年相處中得到的印象。

不僅是曹雪芹的朋友把雪芹與阮籍相比擬,曹雪芹自己也表示對阮籍極為欣賞與仰慕。他特地為自己取了一個別號:夢阮。在《紅樓夢》中,他也曾寫到阮籍,是屬於“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的所謂“正邪兩賦而來”的人物。大家知道,這些形容是曹雪芹的讚美之筆。一定程度上帶有曹雪芹自喻意味的小說主人公賈寶玉,“亦是這一派人物”。謝靈運有詩寫道:“誰謂古今殊,異世可同調。”曹雪芹和阮籍所處的時代不同,而在傲世態度上,可以引為同調。

敦敏有一首《題芹圃畫石》詩: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

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時。

這是題寫在曹雪芹畫上的詩,說曹雪芹酒後揮毫畫出的奇峭的石頭,猶如他自己的傲骨。明確點出曹雪芹有一身傲骨,而且是如石一般堅硬的傲骨。曹雪芹喜愛石頭,他從石頭的意象中發現了自己。《紅樓夢》裏他創造的那塊出自大荒山無稽崖的頑石,不僅是賈寶玉思想性格的象征,實際上也是曹雪芹人格精神的自我寫照。在讀者心目中,隻要想到“無材補天”又奇兀的石頭,寶玉的“愚頑”和“不肖”,曹雪芹的傲岸不屈,便可以心領神會了。

曹雪芹像李太白一樣“有傲骨”,但曹雪芹的這付傲骨比李白更難得,更可貴,因為曹雪芹所處的清代雍乾時期,專製主義政治和思想文化上的統治,比李白的時代嚴酷得多,而作為旗人社會的包衣,精神上所受的壓迫和束縛又比一般文人嚴重得多。

張宜泉的《傷芹溪居士》詩題下小注說:“其人素性放達,好飲。”敦誠回憶曹雪芹在宗學裏“接倒著”、“高談雄辯”的表現,就是雪芹“放達”的實例。曹雪芹的放達不羈,是他對世俗禮法和現實秩序的藐視與抗爭,也是他內心憤懣的發泄,是他人格的自我解放。

同阮籍、陶淵明、李白許多人相似,雪芹的放達傲世也伴隨著“好飲”。敦敏的詩,稱雪芹為“酒徒”,說雪芹“燕市悲歌酒易醺”,“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白眼斜”。“愁”與“恨”的發泄,市中的激昂悲歌,鄙夷世俗的白眼,都離不開醉酒。敦誠的《挽曹雪芹》詩,將雪芹比作“竹林七賢”中飲酒最出名的劉伶。《佩刀質酒歌》寫敦誠與雪芹相遇,“雪芹酒渴如狂”,敦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一時,“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琅琅”。飲酒,使雪芹被壓抑的情懷得到釋放,精神上得到一種自由。李白詩裏麵說,美酒能“銷萬古愁”。德國哲學家尼采說:酒神狀態(醉)是“整個情緒係統激動亢奮”,是“情緒的總激發和總釋放”,“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是為了追求一種解除個體化束縛、複歸原始自然的體驗。從阮籍、劉伶到曹雪芹,他們“縱酒”、“好飲”的原因和意義正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