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黃沙浩瀚,沙漠漫無邊際,杳無人跡。隻有狂風卷地起,在這片沙海裏發出淒厲的呼號,卷著狂沙狂奔突擊,沒有方向,沒有目的。

在這一片黃沙與大風裏,慢慢地闖進了幾個緩慢沉重的身影,是幾隻駱駝,幾個人影。

這些沙漠之舟,身上背負著沉沉的貨物,一步一步艱難地行走在無邊無際的沙海裏。它們沒有怨懟,沒有憤恨,也不知疲倦,隻是這樣不停地走著,走著,走在永遠都是黃沙的路途上。它們知道自己注定孤獨終生,終生與這沙海為伴。它們知道自己這輩子的使命,那就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到自己老死,再也走不動了,便麵臨著被殺戮的命運。

它們沒有抗爭,也沒有掙紮,它們默默地承受著這些生來便已經注定的命運。

隻是,那人類掛在它脖子上的鈴鐺喚起了它埋葬了千年的意識。在寂靜無聲的大漠裏,這一聲聲鈴聲,仿佛是遙遠的神意對它的一聲聲呼喚。呼喚它歸來吧我的孩子,呼喚它午安吧我的孩子。

它仍是沉寂無聲地一步一步踏在這大漠裏。但是每一步,都比原來更有力量。沙漠裏會留下它有力的足跡,留下它想要用力歌唱生命的心意。

最後,它仍是老了,老得再也走不動了,被帶進屠宰場裏,同其他老去的沙漠之舟一起等待最後的命運。

它們曾經同甘共苦,曾經一起走在沙漠之脊上,曾經一起聽大漠渾圓落日裏的那一聲聲鈴響。

而今,脖子上空空蕩蕩,身邊沒有任何聲音。每一隻沙漠之舟都眼含濁淚,不是因為生命的逝去——因為生命終將逝去——而是因為那曾經陪伴過它們無數個寂靜日夜的神的呼喚,而今一片沉寂了。那一聲聲沒有語言的呼喊,曾經激起它們心中多少感慨。

而今,它們唯有老淚縱橫地等待著生命的逝去。在屠刀落下的那一刻,它終於呼嘯著發出最後的悲鳴,滿眼熱淚。

然後它終於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這個生它養它的世界,離開了這片它行走了一輩子的沙漠。隻留下悲愴的回聲與餘音在空蕩的沙漠裏回響,響到那一輪紅日深處去。

它終於離開了這些陪伴了它一輩子的鈴鐺,陪伴了它一輩子的貨物,陪伴了它一輩子的皇天後土,陪伴了它一輩子的鞭子,陪伴了它一輩子的民族。

連最後一點餘音都斷了,它徹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這片沙海,生存在這片沙海裏的人們,還在世世代代地生息繁衍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們脖子上的鈴鐺也悄然響起。

三毛來的時候,這片貧瘠的沙漠就已不屬於它自己。它的名字叫“西屬撒哈拉”。那些黃頭發藍眼睛的白種人可以在這裏居住,可以在這裏開礦,可以在這裏設辦事處進行管理。

不管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沒有人問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它們就這樣強勢而霸道地進來了,沒有說一句話。

三毛要走的時候——當然,並不是三毛自己想走,而是時局所迫——也是因為那些貪心而狂妄的外部勢力。他們又開始爭奪這片本來就不屬於他們的土地,沒有人問一問世世代代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們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