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聽。太子宏、少子詵至親之言也,不聽。沙門道安,堅平生所信重者也,數為之言,不聽。惟聽信一將軍慕容垂者。垂之言曰:“陛下內斷神謀足矣,不煩廣訪朝臣,以亂聖慮。”堅大喜曰:“與吾共定天下者,惟卿爾。”於是決意不疑,遂大舉南伐。兵至壽春,晉以數千人擊之,大敗而歸;比至洛陽,九十六萬兵,亡其八十六萬。堅自此兵威沮喪,不複能振,遂至於亂亡。
近五代時,後唐清泰帝患晉祖之鎮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議欲徙之於鄆州。
舉朝之士皆諫,以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與謀樞密直學士薛文遇問之,以決可否。文遇對曰:“臣聞作舍道邊,三年不成。
此事斷在陛下,何必更問群臣。”帝大喜曰:“術者言我今年當得一賢佐助我中興,卿其是乎!”即時命學士草製,徙晉祖於鄆州。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後六日而晉祖反書至,清泰帝憂懼不知所為,謂李崧曰:“我適見薛文遇,為之肉顫,欲自抽刀刺之。”崧對曰:“事已至此,悔無及矣!”但君臣相顧涕泣而已。
由是言之,能力拒群議專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之以致禍敗亂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堅欲與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為賢佐助我中興,可謂臨亂之君各賢其臣者也。
或有詰予曰:“然則用人者,不可專信乎?”應之曰:“齊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諸葛亮,可謂專而信矣,不聞舉齊、蜀之臣民非之也。蓋其令出而舉國之臣民從,事行而舉國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專任而不貳也。使令出而兩國之人不從,事行而兩國之人不便,則彼二君者其肯專任而信之,以失眾心而斂國怨乎?”
為君難論下
嗚呼!用人之難難矣,未若聽言之難也。
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辯縱橫而可喜,忠言質樸而多訥,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明暗也。諛言順意而易悅,直言逆耳而觸怒,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賢愚也。是皆未足為難也。若聽其言則可用,然用之有輒敗人之事者;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後為聽言之難也。請試舉其一二。
戰國時,趙將有趙括者,善言兵,自謂天下莫能當。其父奢,趙之名將,老於用兵者也,每與括言,亦不能屈。然奢終不以括為能也,歎曰:“趙若以括為將,必敗趙事。”其後奢死,趙遂以括為將。其母自見趙王,亦言括不可用。趙王不聽,使括將而攻秦。括為秦軍射死,趙兵大敗,降秦者四十萬人,坑於長平。蓋當時未有如括善言兵,亦未有如括大敗者也。此聽其言可用,用之輒敗人事者,趙括是也。
秦始皇欲伐荊,問其將李信,用兵幾何?信方年少而勇,對曰:“不過二十萬足矣。”始皇大喜。又以問老將王翦,翦曰:“非六十萬不可。”始皇不悅,曰:“將軍老矣,何其怯也!”因以信為可用,即與兵二十萬,使伐荊。
王翦遂謝病,退老於頻陽。已而信大為荊人所敗,亡七都尉而還。始皇大慚,自駕如頻陽謝翦,因強起之。翦曰:“必欲用臣,非六十萬不可。”於是卒與六十萬而往,遂以滅荊。
夫初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王翦是也。
且聽計於人者宜如何?聽其言若可用,用之宜矣,輒敗事;聽其言若不可用,舍之宜矣,然必如其說則成功。此所以為難也。予又以謂秦、趙二主,非徒失於聽言,亦由樂用新進,忽棄老成,此其所以敗也。大抵新進之士喜勇銳,老成之人多持重。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聽勇銳之語則易合,聞持重之言則難入也。
若趙括者,則又有說焉。予略考《史記》所書,是時趙方遣廉頗攻秦。頗,趙名將也。秦人畏頗,而知括虛言易與也,因行反間於趙曰:“秦人所畏者,趙括也,若趙以為將,則秦懼矣。”趙王不悟反間也,遂用括為將以代頗。藺相如力諫,以為不可。趙王不聽,遂至於敗。由是言之,括虛談無實而不可用,其父知之,其母亦知之,趙之諸臣藺相如等亦知之,外至敵國亦知之,獨其主不悟爾。夫用人之失,天下之人皆知其不可,而獨其主不知者,莫大之患也。前世之禍亂敗亡由此者,不可勝數也。
五、經旨
易或問三首〔景祐四年〕
或問:“大衍之數,《易》之乎?學者莫不盡心焉。”曰:“大衍,《易》之末也,何必盡心焉也。《易》者,文王之作也,其書則六經也,其文則聖人之言也,其事則天地萬物、君臣父子夫婦人倫之大端也。大衍,筮占之一法耳,非文王之事也。”“然則不足學乎?”曰:“得其大者可以兼其小,未有學其小而能至其大者也,知此然後知學《易》矣。
六十四卦,自古用焉。夏、商之世,筮占之說略見於書。文王遭紂之亂,有憂天下之心,有慮萬世之誌,而無所發,以謂卦爻起於奇耦之數,陰陽變易,交錯而成文,有君子、小人、進退、動靜、剛柔之象,而治亂、盛衰、得失、吉凶之理具焉,因假取以寓其言,而名之曰‘易’。至其後世,用以占筮。孔子出於周末,懼文王之誌不見於後世,而《易》專為筮占用也,乃作《彖》、《象》,發明卦義,必稱聖人、君子、王後以當其事,而常以四方萬國、天地萬物之大以為言,蓋明非止於卜筮也,所以推原本意而矯世失,然後文王之誌大明,而《易》始列乎六經矣。《易》之淪於卜筮,非止今世也,微孔子,則文王之誌沒而不見矣。夫六爻之文,占辭也,大衍之數,占法也,自古所用也。文王更其辭而不改其法,故曰大衍非文王之事也。所謂辭者,有君子、小人、進退、動靜、剛柔之象,治亂、盛衰、得失、吉凶之理,學者專其辭於筮占,猶見非於孔子,況遺其辭而執其占法,欲以見文王作《易》之意,不亦遠乎!凡欲為君子者,學聖人之言;欲為占者,學大衍之數,惟所擇之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