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子之博取於人者,雖滑稽鄙俚猶或不遺,而況於詩乎。古者《詩》三百篇,其言無所不有,惟其肆而不放,樂而不流,以卒歸乎正,此所以為貴也。於是次而錄之,得一百七十三篇,以傳於六家。
嗚呼!吾六人者,誌氣可謂盛矣。然壯者有時而衰,衰者有時而老,其出處離合,參差不齊。則是詩也,足以追惟平昔,握手以為笑樂。至於慨然掩卷而流涕噓者,亦將有之。雖然,豈徒如此而止也,覽者其必有取焉。廬陵歐陽修序。
內製集序〔嘉祐六年〕
昔錢思公嚐以謂朝廷之官,雖宰相之重,皆可雜以他才處之,惟翰林學士,非文章不可。思公自言為此語頗取怒於達官,然亦自負以為至論。今學士所作文章多矣,至於青詞齋文,必用老子、浮圖之說;祈禳秘祝,往往近於家人裏巷之事;而製詔取便於宣讀,常拘以世俗所謂四六之文。其類多如此。然則果可謂之文章者歟?
予在翰林六年,中間進拜二三大臣,皆適不當直。而天下無事,四夷和好,兵革不用。凡朝廷之文,所以指麾號令,訓戒約束,自非因事,無以發明。矧予中年早衰,意思零落,以非工之作,又無所遇以發焉。其屑屑應用,拘牽常格,卑弱不振,宜可羞也。然今文士尤以翰林為榮選,予既罷職,院吏取予直草以日次之,得四百餘篇,因不忍棄。況其上自朝廷,內及宮禁,下暨蠻夷海外,事無不載,而時政記、日曆與起居郎舍人有所略而不記,未必不有取於斯焉。
嗚呼!予且老矣,方買田淮、潁之間。若夫涼竹簟之暑風,曝茅簷之冬日,睡餘支枕,念昔平生仕宦出處,顧瞻玉堂,如在天上。因覽遺稿,見其所載職官名氏,以較其人盛衰先後,孰在孰亡,足以知榮寵為虛名,而資笑主談之一噱也。亦因以誇於田夫野老而已。
嘉祐六年秋八月二日,廬陵歐陽修序。
集古錄目序〔嘉祐七年〕
物常聚於所好,而常得於有力之強。有力而不好,好之而無力,雖近且易,有不能致之。象犀虎豹,蠻夷山海殺人之獸,然其齒角皮革,可聚而有也。玉出昆侖流沙萬裏之外,經十餘譯乃至乎中國。珠出南海,常生深淵,采者腰而入水,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則下飽蛟魚。金礦於山,鑿深而穴遠,篝火餱糧而後進,其崖崩窟塞,則遂葬於其中者,率常數十百人。其遠且難而又多死禍,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璣,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
湯盤,孔鼎,岐陽之鼓,岱山、鄒嶧、會稽之刻石,與夫漢、魏已來聖君賢士桓碑、彝器、銘詩、序記,下至古文、籀篆、分隸諸家之字書,皆三代以來至寶,怪奇偉麗、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遠,其取之無禍。然而風霜兵火,湮淪摩滅,散棄於山崖墟莽之間未嚐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顓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貪者,皆無欲於其間,故得一其所好於斯。好之已篤,則力雖未足,猶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來,下更秦、漢、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澤,窮崖絕穀,荒林破塚,神仙鬼物,詭怪所傳,莫不皆有,以為《集古錄》。以謂轉寫失真,故因其石本,軸而藏之。有卷帙次第,而無時世之先後,蓋其取多而未已,故隨其所得而錄之。又以謂聚多而終必散,乃撮其大要,別為錄目,因並載夫可與史傳正其闕謬者,以傳後學,庶益於多聞。
或譏予曰:“物多則其勢難聚,聚久而無不散,何必區區於是哉?”予對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廬陵歐陽修序。
思潁詩後序〔治平四年〕
皇祐元年春,予自廣陵得請來潁,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產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於時慨然已有終焉之意也。爾來俯仰二十年間,曆事三朝,竅位二府,寵榮已至而憂患隨之,心誌索然而筋骸憊矣。其思潁之念未嚐少忘於心,而意之所存亦時時見於文字也。
今者幸蒙寬恩,獲解重任,使得待罪於亳,既釋危機之慮,而就閑曠之優,其進退出處,顧無所係於事矣。謂可以償夙誌者,此其時哉!因假道於潁,蓋將謀決歸休之計也。
乃發舊稿,得自南京以後詩十餘篇,皆潁之作,以見予拳拳於潁者非一日也。不類倦飛之鳥然後知還,惟恐勒移之靈卻回俗駕爾。治平四年五月三日,廬陵歐陽修序。
歸田錄序〔治平四年〕
《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笑談之餘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
有聞而誚餘者曰:“何其迂哉?子之所學者,修仁義以為業,誦六經以為言,其自待者宜如何?而幸蒙人主之知,備位朝廷,與聞國論者,蓋八年於茲矣。既不能因時奮身,遇事發憤,有所建明,以為補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嫉謗怒叢於一身,以受侮於群小。當其驚風駭浪卒然起於不測之淵,而蛟鱷黿鼉之怪方駢首而窺伺,乃措身其間以蹈必死之禍。賴天子仁聖,然哀憐,脫於垂涎之口而活之,以賜其餘生之命。曾不聞吐珠、銜環,效蛇雀之報。蓋方壯也,猶無所為,今既老且病矣,是終負人主之恩,而徒久費大農之錢,為太倉之鼠也。為子計者,謂宜乞身於朝,遠引疾去,以深戒前日之禍,而優遊田畝,盡其天年,猶足竅知止之賢名。
而乃裴回俯仰,久之不決。此而不思,尚何歸田之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