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執意的找回(1 / 3)

沈奇

在極言“現代”的現代漢詩寫作中,一位叫古馬的詩人,將自己最具代表性的一部詩集,取名為《西風古馬》,顯然是刻意而為的。它既表明了詩人不免矜持而充滿自信的一種姿態,又表明詩人正是想通過這種“不合時宜”的命名或者自許,告訴他所身處的時代,他執意要奉送給曆史的,是怎樣特別的一份禮物——西風,西部,古馬,古歌,種月為玉,“飲風如酒”,“我行其野”,叩青銅而抒寫,那些“眉毛掛霜的靈魂們”亙古不變的詩心、詩情與詩性生命意識,並由此提示:詩,不僅是一種創新,更是一種找回。

(寫下這樣的開頭,在同處西部的西安,夜已經掛霜,點燃一支煙,我對自已說:今晚,我要在“先鋒詩”的外麵過夜,聽西風中的古馬,在唱些什麼)

研讀古馬的這部詩集,我首先注意到其中一首很一般但又很特別的詩:《我夢見我給你送去葡萄和玉米》。此作不是古馬的詩風所在,甚至連題材都遠離整部詩集的取向,似乎是偶然而為的一次習作,但卻在不經意中透露了詩人在“西風古馬”的意旨取向中,其潛在的創作心理機製。詩不長,卻完整而富有戲劇性地敘述了一位“尋上門的鄉下親戚”,帶著“粘帶泥土的不安的根”,為身居現代化都市中的友人(或親人?)送去“西域的葡萄”和“匈奴人在向陽的山坡上種出的玉米”的情景。事是虛擬的,是“我夢見”中的事,但因此而更顯真實而迫切。關鍵是這虛擬情景中對送禮人心理的刻畫:在兩種身份(鄉土與都市、傳統與現代)即兩種生命形態的對峙中“我被你緊張盯著的雙腳”,有“看不見的根須/在你客廳的地板上尋找裂縫”(多麼細膩的捕捉!)。盡管如此,執意的“送禮人”依然要借詩人之口(當然,實際上是詩人借“送禮人”之口)喊那久藏於心底的“執意”——“就像閃電穿透了烏雲/它們急切穿過水泥和一切隔閡//紮進你心靈的沃土/請你啊接受遠比這些葡萄和玉米豐盛的東西”!這裏的“它們”,是“青銅之聲”,是“生命之霜”,是“身體裏的鐵”,是“青山口/一支喇叭花年年吹紅/娶進嫁出的都是雲煙”(《青山口》),是“渠水汨汨/一棵白楊追著/星光的羽毛,漂流/在村子外麵”(《鴿子》),是“一粒沙呻吟/十萬粒圍著頌經”(《敦煌幻境》)……總之,是我們在所謂的成熟中走失了的某些東西,是我們在急劇的現代化中丟失了的某些東西,是我們在物質時代的擠壓中流失了的某些東西,如今,被一位敢於“原在”的詩人,一位在西部“原在”的詩人,——執意地“找回”,並“不合時宜”地奉送給他所身處的時代,而等待著時間的認領。

——這便是古馬,“西風古馬”經由他的“執意”,在有效地找回了“西部詩”的真義的同時,也有效地找回了當代詩人的位置。“世界將由美來拯救”,西部的美,在古馬的筆下複活並重新命名,為貧血而單調的當代詩歌,注人鐵的沉著和月的澄明。而這一切,在古馬這裏,卻顯得異常低調,表麵的矜持後麵,甚至還保留著幾許羞澀,西部漢子的矜持與羞澀。這個執意的“送禮人”,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合時宜”,卻無法放棄“用詩的牛角,對人性中最本質、最原始的事物吹奏低音的關懷”(《創作自述》)。當然,他也因此與浮躁的時代拉開了距離,並為自己留下了恰切的位置,同時,也為所謂“西部詩”留下了恰切的位置。

(又是“西部”,一個隨時被拉出來做各種填充的大詞——僅就詩而言,在“西部”的名義下,有過多少曖昧不清的“填充”?先是“新邊塞詩”,繼而“黃土地詩”,以及由此延伸出來的各種大同小異的名號,但其實質總難脫風情歌手與文化明信片式的套路,以至屢屢被納入官方詩歌版圖,成為其陳舊觀念的最後一片“大牧場”。而真正的“西部”——她的靈魂、她的風骨、她孤迥獨存的美,一直在期待著她真正的情人與歌手,為她留下真正能與之匹配的詩。於是有了昌耀,有了沈葦,有了葉舟,有了與她更貼近些的古馬……)

是的,更貼近些——我是說,作為古馬的“西部”,似乎更符合其本原的品性與質素。昌耀的高蹈,沈葦的宏闊,葉舟的迷醉,都不免過於強化了主體精神,而在古馬這裏,則是柔腸寸斷式的眷戀和尋尋覓覓的歌吟,一種親近而又疏離的客態抒情。在我看來,這正暗合了西部美的本質——西部之美,絕非昏熱的想象或虛偽的矯飾可言,她隻發自那些簡潔到不能再簡潔、原始到不能再原始的事物本身,而成為蒼涼的美、粗糲的美、最樸素又最純粹的美。在這樣的美的麵前,你可以做她的兒子,做她的情人,甚而成為她的奴隸,卻很難成為她的主人——她的美總是那樣平實而又出人意料,而她那遠離現代喧囂的洪荒的靈魂,又總是那樣深沉而不可企及。對此,選擇謙卑而非淩駕,醉心尋覓而非妄言,像一個“拾荒者”,在解密後的現代喧囂中,找回古歌中的天地之心,在遊戲化的語言狂歡中,找回儀式化的詩美之光。與“古道”有約的“西風古馬”,從另一個向度貼近西部,為她奉獻別樣的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