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最初的交往(1 / 3)

大亂還鄉的“右派”

我記得劉紹棠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份回儒林村的,我當時正讀初中二年級,“文革”剛剛開始,到處是血雨腥風。因為經常搞運動,學校裏不常上課,要搞大批判,寫大字報。我從小不喜歡暴力運動,也不喜歡打打殺殺,不喜歡打別人批判別人,所以回村參加勞動。我到現在都記得他回村時第一天出工,因為正式上工,跟群眾見麵,村長就領著他來到田頭,跟社員介紹幾句,說:劉紹棠回村裏參加勞動,請廣大群眾監督。村長說完了,劉紹棠跟大夥兒鞠一躬,也沒言語,就下田開始和大夥兒一起幹活了。我當時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什麼,心裏就一激靈,這人怎麼這麼熟,這麼親切?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穿一身勞動布料的衣服,戴一個大草帽,腳上穿的是黑鬆緊口塑料底的布鞋,高高大大,幹幹淨淨的,一看就像是知識分子。後來,每一年秋收割麥子,他的脖子上總是掛一條毛巾,一副幹部下鄉的樣子。

我媽媽是個童養媳,她的公公就是劉紹棠祖父的長工。公公婆婆對我媽媽不是很好,整天讓她幹活,任意打罵,隻有比她小七歲的劉紹棠從不欺負她,當她的小跟班,打柴,挑水,堤裏、運河灘說笑玩耍,十分開心。所以沒有少爺丫頭的主仆關係,有著姐弟情深的特殊感情。在劉紹棠的許多小說裏,都有我媽媽的形象與影子。因為有這樣的關係,劉紹棠“大亂還鄉”,我媽媽還是非常照顧他。一九六六年,紅衛兵整天上村子裏抓人,劉紹棠有一個本家侄子,也在敢死隊,負責給劉紹棠通風報信。劉紹棠聽到風聲就跑到我們家後門跳過籬笆牆,躲進我二弟的房間,心驚膽戰地挨到半夜,聽到村子街巷都沒有聲音了,才又跳出後門籬笆牆,回家睡覺。那時候,劉紹棠猶如驚弓之鳥。

形勢緊張的時候,村幹部安排他到河灘裏撿糞,不跟村裏人在田裏幹活,為什麼呢?因為在村附近幹活,公社的造反派、紅衛兵、敢死隊,就能很方便地揪住他,批鬥他。這種批鬥可不能有第一次,如果開了一個頭,那麼這夥人批鬥就上癮了,要是閑著沒事,就會想,去把劉紹棠揪出來鬥鬥。你覺得好笑滑稽?那時候的敢死隊,就是這樣把人往死裏鬥。敢死隊是什麼人?是學校裏的學生,是學生的自發組織。以前受老師家長的管製太嚴了,所以現在一解放了,就自由發泄壓抑的心理了。

他白天也不敢獨自在村裏,因為有學校的革命小將、城裏的敢死隊點名抓他,批鬥他這個全國有名的右派分子。幸虧村裏人有心為他開脫,派他上運河灘撿糞放牛,敢死隊到儒林村大叫大嚷抓他,鄉親們就說,上運河灘撿糞去了。運河多大,多寬闊啊!村裏人說,找不到,去得遠了去了。你想這麼大的運河灘,到哪裏去找人!敢死隊沒法找劉紹棠,隻好走人。時間一長,也就沒有批鬥他的念頭了。所以,他在鄉親們的照顧下,躲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劫難。

那幾年是“文革”剛剛開始,運動特別多。敢死隊來,革委會來,造反派也來。一個接著一個,弄得老百姓人心惶惶的。作為全國有名的劉紹棠,過的是什麼日子,可想而知,他還能在人前大著嗓門放炮嗎?擱誰誰也不敢!

我當時還小,隻有十五歲,所以沒有跟他接觸。而且這中間兩年的時間裏,我斷斷續續地去上學,“複課鬧革命”。上北大“串聯”,去公社搞活動,並不是經常在村裏參加勞動。一九六七年,學校組織我們去北大“串聯”,等著毛主席接見我們。我們在北大住了一個禮拜,我當時梳著長辮子,因為要革命,就把辮子絞了。劉紹棠曾是北大中文係的學生,後來在胡耀邦的幫助下去共青團中央當了專職作家,新時期國家培養的五年計劃的作家代表。所以後來我們熟悉以後,他常開我的玩笑,說我是他的師妹,因為我們都在北大串過一回門,有一定的淵源。在他的很多篇小說裏,他都會寫上師兄師妹之間的故事,顯得親切許多。劉紹棠還跟我說了一個笑話,說,想當年我進學校批的是胡適,而後來,批的卻是我劉紹棠。這真是曆史的一個玩笑,說曆史是長眼睛的。

直到一九六八年我才離開學校,正式參加村裏勞動。第一次勞動是去建榆林莊大閘,就是在我們村邊修了一條河,與運河相通,有閘門就可以控製水流灌溉,有利於村裏的農田水利。

我和村裏的勞力在工地上挖渠道,他就在堤壩邊上撿糞。挖渠道的很多人看著他不緊不慢地低頭撿糞,都有些笑話他的做派。我看他跟在我們收工隊伍的後頭,他推的糞車從來都是空的。幹活他可不是一把手。

劉紹棠在儒林村勞動的時候,他妻子常給他送一點日常用品。我好像沒見過她。但是她來的時候很多人都去看她,說她也是不怎麼說話,逢人隻是禮貌地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她都是騎自行車過來的,從北京城裏到通縣鄉下,大概要有60公裏,按照現在的情況,好像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以前的人就是吃苦耐勞,也是為了省點錢。送的是吃的、穿的,也有冬天生爐子的劈柴。劈柴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放在白布口袋裏,馱自行車後座上,很多人就故意上去一邊說話,一邊摸口袋,驗證一下是不是饅頭。

劉紹棠在村裏幹一些輕鬆的零活,撿糞、放牛、摘墒、平渠、修道。平時能見麵,但是遇到了不說話。在工地上,也有人找他聊天,因為他比較有名,十歲之前是在儒林村長大的,鄉裏鄉親,是知根知底的。劉紹棠的爺爺好說大話,好助人,也好聽書,會說書,雖然認不得多少字,但好斯文,穿起了長衫,說話咬文嚼字。他的祖母是個貧家的女兒,吃苦耐勞,忍辱負重。她的大哥到關外,販賣鴉片,發了大財,成為運河灘的大地主,就想到小妹小時候吃了太多的苦,便撥出一百畝地,租給他們家,地租比一般的佃戶少,於是他們就雇起了長工。所以,他的父親就有條件上私塾,後來又到布店當學徒,基本上是個城裏人。劉紹棠的母親非常能幹,長得也很好看,聽我母親說,她活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看見儒林村的媳婦超過她的,劉紹棠長得就像她母親,眉清目秀。但是那個時候,他的情緒非常地低落,誰也不去搭理。幹活是遠遠地落在後麵,收工也是遠遠地落單。

菜園外低頭輕語

六九年的春天,生產隊派我去菜園賣菜記賬收錢。一般情況下,村子裏的廣播完了,在外幹活的人也就回來了,我等著一大撥收工來的人過來買菜,不用多長的時間。我賣完菜可以下班回家了。回家後還是幫家裏幹活,取了玉米到磨房加工。磨房與菜園子是挨著的,來到磨房門口,看見一個人在菜園子門口轉,我心想,誰呀,幹什麼呢?

過去一看,原來是劉紹棠。我說,你怎麼這麼晚,沒有菜了,都下班了,你為什麼這麼晚才來買菜啊?劉紹棠說,我是在看大家全收工了,才回家到這兒,但是買菜的人又特別多,我也不敢擠,等大家買完了,你們就下班了,也就沒有菜了。我想,他這是怕別人說他幹活不積極,就拖在後頭走,心裏有些同情他。我就給他支一招:你早晨出來的時候,跟我說一下,買什麼菜,我留著,到時你回來,直接拿走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他就到菜園子給我一個黑皮書包,說要小白菜什麼的,我就預先把他菜放進包裏,掛在門口的籬笆牆上。我等著他拿走包才下班回家。有一次我看見他,低頭在籬笆牆邊轉來轉去,他是高度近視眼,戴著眼鏡。他看不見掛在籬笆牆上的皮包。有時候一些頑皮的孩童,取下皮包當玩具玩,不知道扔到什麼地方去了。所以後來,我把他買的菜放在我自己的家裏,算準他收工的時間,讓他上我家來取,反正是挺方便的。

我們運河人家用的都是柳條子編的籃子,就像電影《柳堡的故事》裏那種豬腰式的籃子。電影《柳堡的故事》在我們村放映之後,村裏人覺得我身段韻味像電影中的“二妹子”,於是也就這樣叫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