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希望與失望(1 / 3)

長效磺胺事件

小說《桅頂》第三卷完工了。在我生日的頭一天,他把三卷《桅頂》作為我的生日獻禮送給我,我很高興地收下他的禮物。他也特別高興,特別放鬆。

你看這是他寫給我的長信,四五頁,裏麵說的都是感激我的話。說他最初的寫作動機,是為了寫給我看。我說你的小說寫得還真有味。他就馬上產生了信心,充滿了激情,才動筆創作《桅頂》。雖然《桅頂》真正動筆的時間是在七二年,但是醞釀的時間卻從七〇年開始。我現在仔細回想他剛動筆的那段歲月,還真有幾分心酸。剛到儒林村,人心惶惶,前途渺茫。三年來,他又要勞動,又要做飯,忙這忙那,而令他心神不寧的是他受管製的身份,時時讓他提心吊膽。這個工程浩大的創作——草稿、初稿、謄寫的三道工序,寫字一百五十萬,絞盡了腦汁,這是多麼辛勤的勞動。

他說:如果沒有你我愛情的光、火、力、熱,我一個人是沒有如此磅礴的心力來把它完成的。我想,如果當時的鼓勵真有這麼大的作用,那我真的十分欣慰了。他對我說這是我們的女兒,因為三年的時間才完成了《桅頂》的初稿,這是他五七年以後十八年,第一部得到完成的大型作品,這是他回到家鄉八年零七個月的巨大收獲,他說這是我的愛情給他帶來的文藝複興的豐滿碩果,是我們的作品,是我們的愛情的結晶——我們的女兒。

在七五年寫給我的第一封信裏,他回顧我們七年相愛的曆程。讀著他的這一封信,這封同樣寫於春天裏的信,讓我再一次回到六九年春光明媚的菜園門口,一種很複雜的情感湧上我心頭。我不知是高興,還是酸楚。整整七年了,這中間發生的事情,讓我百感交集。

我相信他所說的這一切,我也被一切所打動。不管有過多少次值得銘記的轉折點,我都會為擁有這樣的經曆而感滿足。真如他信裏再三強調的: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七年,一個人的青春,不到兩個七年!所以更要珍惜我們這些無比可貴的歲月吧!青春,七年。時間,感情!這不是我們人生的全部意義嗎?

同樣,劉紹棠在信中一如既往地分析社會形勢:七五年,恐怕不會比七四年有多大發展,因為大發展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所以我們要身在現實,心在未來。吃七十年代的飯,做八十年代的事。

他的信一般都很長,就好像我們在一起時,都是他在長篇大論。他說:你是知道的,我是多麼喜歡給你寫信,而且喜歡寫得很長。十頁,百頁,千頁,萬頁——我都不願意停筆。真的是這樣,如果在大地震時沒有丟失的話,他的信真的有幾百頁了吧!

他把信鄭重其事地交到我手中,說,在信中我是你理所當然的丈夫,你是我的心甘情願的妻子,在現實也同樣如此!

我瞪他一眼,他又無可奈何地說:是精神上的夫妻!

我低頭默認。

然而這一年的事情特別多,大隊裏為了提高收入,就引進栽種山東的大蒜,因為山東的大蒜很有名,從山東請了老農指導栽種。地裏到處倒滿了大糞,田地都弄成了大糞場。由於我們土是沙土,大風一刮,沙子飛起來了,沙子裏的糞塵隨之亂飛,汙染我們整個村,我們村子裏很多人得了腸胃炎,都在咳嗽,還有拉肚子。

一次收工回家,我們走在村中間的道路上,一起到了南邊的大堤,他看著我,在前麵慢下了腳步,我緊跟幾步,他從兜裏掏出一個包,是一包藥。他輕聲對我說:這是長效磺胺,這種藥消炎,療效很好,是我從北京帶回來的,我看你很不舒服,可以吃一點。

他的個子高,我矮一些。有個人過來了,聽到了“長效”兩個字,把“磺胺”聽成了“安全”,理所當然理解為長效避孕藥,舉報到公社裏。那時提倡計劃生育,村裏的婦聯主任找我談話,說:你這個青年黨員、團支部書記,千萬別做出這樣的事!我又氣憤又委屈,我說,我現在不想跟你們解釋,我們之間很清白,沒有你們想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反正,這種事情又不能關在箱子裏,以後你們會見得到的。

婦女主任說:你們為什麼用長效安全?我說因為我感染了腸胃炎,劉紹棠從北京帶回來的藥叫長效磺胺,這種藥消炎,止痛,治嘔吐。那時候,滿天的糞土使我們村的空氣水源都受到了汙染,很多人都是上吐下瀉,以為得了霍亂。村裏人對這種汙染性傳染病沒有很在意。後來,公社衛生防疫站,專門派人來檢測水源,往水裏撒消毒粉,很多村民還不樂意,說撒了消毒粉水不好喝,有味兒。

我好不容易才解釋清楚。

這個事情讓他心裏很難受,他覺得他的人格受到了汙辱。他在信裏說,那些都是蛇蠍小人,太無恥了,咱們是賈寶玉和晴雯,空擔著虛名,我們都是純潔的人,但是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當時也很生氣,就告訴他,公社沒有批準我上大學,並隨時以沒有批鬥劉紹棠為理由要挾我。劉紹棠一聽火呼呼地冒上來,他紅著臉要去找人算賬,被我死死拉住。他於是破天荒用粗魯的語言,罵這個人,罵他是蛆蟲小人,心腸比蛇蠍還狠!他們是蛆蟲,精神境界是最肮髒的糞坑。他們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愛情,也不相信世界上還存在著聖潔的情操。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我們也會像他們那樣卑汙和下流。所以我們一定要以更堅強的意誌,更美好的理想,更神聖的信念,更莊嚴的態度,鞏固和發展我們的愛情,宏觀而壯麗,讓那些小人,那些蛇蠍,那些蛆蟲,盼瞎了雙眼,也看不到我們的悲劇。

永別大學夢

六月份,村裏又推薦我上大學,提出讓我帶頭批劉紹棠,說一九七五年是我最後一次上大學的機會。可是我一報名,就有很多人上公社反映,公社的領導都知道我們的關係。所以每一次,我報名上大學,就成了村裏和公社的談資,劉紹棠就成了他們的話題。用現在娛樂新聞的話來說,就是重大的緋聞。這一次我心裏有了思想準備,有人讓我批鬥他,我就說,他的檔案還是沒有轉過來,他的檔案在北京。我說,批鬥也要有名堂,做什麼事都要明明白白,不能稀裏糊塗的,村裏人就沒有說什麼了。

“長效磺胺”的事傳得很快,公社都知道了,找我談話。

公社婦女主任翟老師,看見我就笑,說:我看今年你上大學的事,又得考慮考慮了!

我說:翟老師,就是沒有這個謠言,我也通不過,但是我不想被人想成那樣。

翟老師說: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這樣的事。

我委屈得說不出話來,我說:翟老師,有你這句話我就不用說了。但是我知道,即使這樣,我也不會有上學的機會,因為我不會無緣無故地批判別人。我很平靜地向翟主任表達我的態度:這麼多年,劉紹棠積極參加勞動,表現挺好,沒有批鬥他的罪名。

後來黨支部也提到了這個問題,說我被反革命毒化了,要我清洗頭腦,武裝自己,讓我稍遠離點,避避嫌。

我說,我們光明正大,沒什麼可避的。把找我談話的人氣得夠嗆。

村裏有一個青年托了一個媒人要為我解圍,這個青年也是又紅又專的身份,我如果跟他談戀愛,公社的人就不會有批劉紹棠的理由,就不能從我身上打開批判劉紹棠的缺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拿到上大學的名額。父親管知青,這位青年在我的小院子裏住過,從小我們倆一起玩,後來我卻沒有注意他,對他沒有了印象。後來那位青年告訴我,我們小時候一起上過學,我仔細回憶了一下,還真是,我們經常上學放學一起走,就如書中說的,有點青梅竹馬的意思。

我們小時候,村裏沒有小學,都去村東頭的沙古堆小學上學。當時沙古堆有一個白癡,坐在路口。我一經過那個地方就很害怕,他弄一個小球,吸引白癡的注意力,幫我引開白癡,我趁機跑過去,他再走過來,一直護送我上學。英雄救美,是不是?他聽到這個消息,就來向我求親。他說你不能不考慮自己的事情,我說我的事情是很重要,是個好機會,但我不能胡說八道吧!

媒人來了以後,我沒有答應。他自己來了,跟我說起這些往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劉紹棠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卻看見我跟他說說笑笑,非常開心的樣子,可生氣了。他當我的麵諷刺他像個癩蛤蟆,說他不配我。想要娶我,簡直做夢。他忿恨地對我說:你要是同意了他的婚事,我就不寫小說了。我對那個男青年有好感,他長得也挺好看的,但是沒有戀愛的想法。我的心裏全是劉紹棠,別人怎麼能進來?當時我記得在打穀場上,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鄰居大姐要我的答複,我正要說話,卻看見穀場右邊大樹下,站著那位青年,他正緊張地看著我,鄰居大姐說:你同意吧,他挺好的!我明知道他正在看我,這樣直接拒絕他,對他打擊太厲害了。但是後來我還是搖搖頭。我回頭,看見了那位青年,牙咬著嘴唇,低頭直晃,很痛苦的樣子。

那位男青年到了三十幾歲才結婚,他是家裏的老兒子,他父母很著急,為他一次次地定親,浪費錢財。一九七七年的時候,劉紹棠跑自己的路,他一九七八年又向我家定親了,他以為劉紹棠沒看見,又托了媒人來我家。到了中午廣播結束的時候,出工時我們都在那旮旯坐著,大姐過來說,你同意不同意?我還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這個時候我看見那位男青年就在遠處的一棵樹底下,看我搖頭,他就扭頭看別的地方了。

《地火》中的金哥,《碧桃》中的文秀,兩個人合起來,就是以他為原型的,參考兩段,就知道這個人的大概,外貌像性格不像。劉紹棠說長相聚必生情的,所以每次一看見我跟他說話,就要諷刺我一頓,一般我不搭理他,把他當孩子亂發脾氣,事實上這位男青年真的還不錯,如果我沒認識劉紹棠,我也許我會嫁給他。可能我們的緣分不夠吧!這也是命裏的事情。

但是這位男青年還不死心,也特別尊重劉紹棠,信任他,知道他能說能寫,知道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就親自上門來找劉紹棠,讓他幫忙說說情,麵子大一點好說事,能說得動我。沒想到他一推開劉紹棠的門,就呆住了,在迎門的牆上,掛著我的放大的照片,男青年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回頭就走。我們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好,很多人都知道我為了幫他,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是一種大恩大德,知道我們的關係好,卻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是戀人關係。在公眾場合,我們一般不說話。於是那青年終於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拒絕他,於是從那天開始,很多人都開始傳說我們的故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媽媽卻一直不知道,可能傳說的人,以為她肯定知道,就沒有告訴她,反而成了輿論的邊緣。

一九七五年的大學計劃也不甚了了了。這一次我的心裏平靜多了,想好了有這樣的結果,也想好了該有這樣的選擇。黨支部和公社與我的談話,劉紹棠並不知道,他喜滋滋地盼著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到來。

“你是我的熱土”

劉紹棠開始投入到他早已計劃寫的長篇小說《熱土》的創作中。他的心情很不錯,很有激情與豪情。

我去看他時,他都是神采奕奕的。我去還書,他讓我把書本往炕上一放,跑到門口,對著陽光,讓我看他的臉。我說我不看。他說你看我長得像不像金日成?我說你又臭美。在平時,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老說自己長得像朝鮮主席金日成,在我眼裏他是長得好看。他說我不是臭美,我是個年輕時候的金日成。你看看我年輕不年輕?我看了他一眼,他確實精神不錯,長得又高高大大,又好看。他說我現在出去,鄉親們都說我年輕!他們看到我外貌上的現象,其實我的內心更是春意盎然!自從我們相愛以來,自從我投入文藝複興的創作以後,我就像一棵被雷電殛倒的大樹,又得到了複活,重新生長出茂密的青枝綠葉。創作和愛情的高度亢奮,使我又回到了五七年的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