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來看我
一九八八年五月七日,他到牛堡莊作報告。他在五月三日給我寫了封信。信上好像開了一個菜單似的:你給我準備小米粥、棒子粥也可以,吃兩個雞蛋,有豆腐再好,不喝酒,想吃個打糊餅。
開會頭一天他到南姚園來看我,住在我們家,那個時候我忙,要上班,所以也沒時間招待他。那天他讓其他陪同的人回去,他住在我們家,不吃會上的大魚大肉,卻要吃我的打糊餅。這是他最愛吃的飯,在儒林村時他的表嫂為他做過,他念念不忘。我給他做了小米粥、豆腐,他吃得很高興。
吃過飯,他就告訴我,他在通縣有一套房子,是通縣政府給他安排的,用做他安心創作的辦公室。他說你住那套房子,可以當我的秘書。我不習慣住在北京,我喜歡到農村生活,就如以前一樣,和你說話,我的創作有很多靈感,很有激情。
我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拒絕了。一是我懷了二胎,二是我也有我的家庭、我的生活、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是很倔的一個人,是一個認死理的性格。他說如果沒有我,他也活不下去。我想,我跟劉紹棠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既然嫁人了,就要對丈夫負責,要不然,把兩個人都傷了。我想,行,還是傷你一個吧!別再對我有什麼念想了。
我那個時候,剛有第二胎,身體胖得不行。第二天,一個武警戰士還有許多文學青年一起接他來的。他很高興,心情愉快,氣色很好。武警戰士特別有意思,看到我就親熱地喊:大娘,你好!把我喊愣了。我有這麼老了嗎?那年我隻有三十七歲,小戰士也有二十好幾了。這個武警戰士特別愛說話,他是一個窮山溝的人,當了兵,當上了劉紹棠的司機。他對我說,劉老師是好人,他有福氣碰到劉老師這樣的好人。劉紹棠看我的表情,躲在一邊就樂,我心裏其實是百感交集。
他自己去了牛堡莊開會,看得出是悶悶不樂的。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一九八八年的八月份,他中了風,得了一場重病。他生病的時候我不知道,我還納悶,怎麼四個月了,連一封信也沒有,直到十二月五日才從他的信中知道他的這場大病,還有寄來了《野婚》、《春草與狼煙》。他自從生了這場病以後,出門就要輪椅代步。就在這一年,他當選為中國文聯全國委員會委員和北京作協副主席。
他寫了一篇散文《野人懷土》,寫的是對故鄉的一種依戀,在城裏寫不出來,在農村就能文思泉湧,所以這一年,他又回儒林村租了一間小房子,專心在那裏寫作。我沒去看他,但是我的照片一直陪著他,我想,他的生活應該沒問題,也不用提心吊膽,政治形勢良好。那個小房子他住的時間不多,我也不知道他具體的日程安排。
我住南姚園,不常回娘家。我是一個愛幹活的人,在儒林村時是這樣,很勤勞,我是幹活的命。後來,他在一九八八年中風偏癱,就再沒在儒林村住過,行動不方便了。一九九三年他去過一次,坐著輪椅推著進去的。去之前我知道,他給我寫信,讓我也去儒林村,與我見上一麵。我沒去,不是我不牽掛他,我不想見到他坐輪椅的樣子。
他在家人的陪同下,重新去那個他租住的小房子,裏邊已經是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我在一九七三年送給他的被他拿到延安照相館放大的照片也沒有了。他說他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回那張照片。結果落空了。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回他的生身之地。
他在這階段身體特別虛弱,心情也不是特別好,所以就老做夢。他在給我的信中說自己是個標準的農夫,他夢見自己在儒林時的生活,身心疲憊的時候就容易去想一些事情。比如說,他在儒林村受難的時候老是想著在農家院過悠閑的生活,可是當他平反了,他就身不由己地加入到社會大環境中,拚命地工作,拚命地寫作。雖然寫作是他的最愛,但是有時他因名而累,為一些雜誌的約稿,為地方宣傳,這一些還是他無法推卻的責任,是超負荷的,難免精疲力竭,就感慨自己願望的遙遙無期,就很傷感。《孤村》裏亞姑與鵑妹子來為他“捧壽”,就是在他的一個夢醒後,趴在台燈下寫成的。那一年我三十九(農曆)歲,我媽六十歲,他五十三歲。北京有個風俗:人過三、六、九時,是一個關口,是一道坎。所以有親戚朋友中年齡剛好加起來一百歲的,就先把年齡加在正在過坎的人的年齡上,這樣一加壽,一借壽,過坎人的日子就很順利了。把贈送歲年齡的兩個人,尊為加福加壽的“福人”。那個時候他正是一九八九年,大病一年後。
他的病與夢
一九八九年的元宵節他寫給我一封信,每年他為我祝賀生日,這是給我的一封遲到的祝賀信,因為八八年底一場大病,差一點要了他的命,大病在身,有許多人來探望他,沒有時間給我寫信,而且他的手和胳膊都是麻木的,沒法好好用筆。他的筆跡都跟以前不一樣的,有些歪歪扭扭的。但是這封信是我最感動的生日祝福。
他說讓我去醫院看他,跟我說說話。我沒去,我不能去,我去了沒什麼用,他有醫生護士照顧著,住高級幹部病房,他愛人也在身邊細心照顧他,我大可放心。我這個人心腸硬。劉紹棠也經常這麼說我。在儒林村的時候,每次他回北京家裏過年,春天回來,他就找我說話,說一些想我的話,我就不吱聲,讓他怎麼說我就怎麼聽,嘻嘻哈哈地不拿他的話當一回事,他就疑惑地問我,你這個人是不是鐵石心腸?
一九八九年的這一年,對於劉紹棠來說並不平靜。這年夏天,胡耀邦逝世,這對於他是很傷心的事,他這段時間的信是無比悲涼。他與胡耀邦的感情別人無法體會,他在信裏告訴我,當在報紙上看到胡耀邦披著黑紗的照片,他懷抱著報紙哭了。接下來,北京就發生了那一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
這一年他一直在家養病,按照大夫囑咐吃藥休養。他還是按照老習慣給我一月寫一封信,向我報告他的生活,他書的出版情況,還有許多回憶。他給我寫的信裏,有好幾封寫得都是一個個夢境,都是發生在儒林村,我們一起走過的歲月。
他的夢都是重複的,都是一九七六年,夏天,那個晚上,大隊裏一起打麥子,都打不動了,突然停電,救了他的急。黑燈瞎火中,他爬到土炕上倒下就動不了,我在麥場看見他走動搬麥時吃力勞累的樣子,就跑過去看看他,我推門進去,都沒有聲音,我說你沒事吧,你怎麼了我看你都走不動了。他說我腰肌勞損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趕緊給他生起爐子,燒上水,給他下碗麵條。他很感動,把我做的麵條吃了,說你對我真好,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說,你說這個幹什麼,還不是你生病了,我就順手給你做點吃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就這一點,別人沒辦法跟你比,你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隻有我知道!正說著,電來了,我們又趕緊往打麥場趕。我就勸他幹活悠著點,他說不是為了快點幹完嗎?也就拚一下體力。
他就是夢裏那樣一個實在人。他身體不好,他又特別想盡快寫小說,就老在信裏感歎歲月不饒人,懷想從前,不管是身體上還是情感上。他是一個重感情重承諾的人。他老夢儒林的生活,信裏說讓病好起來,還想用以前的速度寫下比《春草》、《地火》、《狼煙》還好的長篇小說,他老是說,感謝我,我知道他說的都是心裏話。
隻有在一個打擊以後他才能好好靜靜安下心來,想想自己做事情。六月份,我挺擔心他在北京的安全,因為又是一個大運動,但是身體沒有行動的方便,也走不到街頭上去,他怕我擔心,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他很安全。
他給我寫了許多封信,不像以前高談闊論了,因為身體的原因,讓他有一種時間不夠的焦慮感,而且也很傷感地懷舊,說老做夢,懷想在儒林村的生活。
在儒林村的生活,他留下了一百天左右的日記,雖然記得很簡單,但隻要想一想,便會回憶起許多永遠值得紀念的故事。他說,目前他的病情正在好轉,隻是很緩慢,拄杖行走,走不多遠,腦力恢複比手腳好,這些日子他又要出十幾篇散文和一部中篇小說並予以發表。
因為生病,他開始暫緩寫作的速度。那一年,為紀念他從事文學創作四十年,文化藝術出版社將出版他的《鄉土文學四十年》一書,出版社讓他寫一篇文章,談談自己的想法,他寫道:
1.我一直希望自己在農村有一所大宅院,過田園生活,這輩子難實現了。
2.女人中我最喜愛農村女子,所以我常常產生幻覺,我的妻子是個農村婦女。
3.我的作品就是那些出了書的作品,希望再修改一遍。生活模式無法改的,作品還希望修改。
這也是他在儒林村經常跟我說的幾個願望,但是我們有多少人、有多少時間是按照我們的願望活著。人大多會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生活、改變想法。回到了城裏,他不也是身不由己地丟下自己的願望而越走越遠嘛!我不怪他,但是我有些可惜,也是無可奈何。
一九八九年八月他給我寫了一封信,是他中風偏癱後一周年,從他信裏可以看出,他的心理狀態還是比較積極樂觀的,而且他的身體也恢複得不錯,他說:目前我有一點進步。雖然走路還要拐杖,但是右手能夠舉過頭頂,趴在床(俯臥)左腿能夠打彎,說明能力仍在恢複。那些日子,他又寫完一部長篇小說,還寫了幾篇散文。入伏以後天氣熱了,他不再寫作,每天主要是休息。為了控製糖尿病,他每天三頓飯隻吃三兩糧食,主要吃肉類和青菜。為了治病保命,每天仍然要吃好幾種藥,一出汗全身散發著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