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怎麼說變就變,引弟捉摸不透,不知這會兒嬸娘又要來酸的還是鹹的。人與人交往,情節可以忽略,然而細節與感受卻令人難以忘懷。

隻見嬸娘嘩啦嘩啦抖開了衣衫褲子,上衣一件是細花洋布斜襟衫,白底紅花的,藍滾條鑲邊,另一件是白底藍花的,紅滾條鑲邊,下裝是一式的藍士林長腳褲。

嬸娘抖了抖衣衫,對站在近旁的引弟說:“康家世代仁慈寬厚,曆來有不薄待人的家風。這兩身衣褲就算是謝你的見麵禮啦。再說,我們張家和康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家。進出康家的人要是穿得土裏土氣的,一副窮酸相,有傷康家的顏麵。

“看看你這身老土布行頭,怎配你天仙般的容貌和千金般的身子。那裁剪更是蠢氣十足,褲腰倒有你三個腰圍大,在襠前就這麼一折一縶,還不遮盡了你的俊俏模樣?

“俗話說得好,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這兩身花洋布衣衫褲子,雖沒有綾羅綢緞的富貴氣,也總比毛毛糙糙的土坯布料強十倍。”

嬸娘說罷,眼睛半開半閉地看了引弟一眼,滿眼是不屑一顧的神情。她將衣衫褲子塞到引弟手裏後忙回過頭去吩咐紅英備水讓引弟洗浴更衣。

這下把引弟給鬧急了:大白天,在別人家裏淨身更衣,公公婆婆寶根要是知道了會怎麼看怎麼想?穿上這樣花哨的衣褲怎好回家去?外人又會怎麼議論?光別人說你是凸頭雞裝鳳凰鳥倒還罷,要論你個輕薄妖豔,怎生是好!自己即便再長幾張嘴,又如何能說得清。

引弟忙靠上一步說:“嬸娘,我也懂得城裏人講衛生,給寶寶喂奶更是馬虎不得,所以出門前已經洗過身子了……”

嬸娘斜睨引弟一眼,打斷她的話說:“就那矮腳小木桶裏的半桶子水?還沒有水牛黃牛的一泡尿多呢,能洗得淨白白胖胖一個女人的身子?怕像是小牛拉漏水車,那小股子車田水角角落落不見得到得了呢!也不說你們那臭河浜裏的水有沒有蟲子,幹不幹淨,就算你早上洗幹淨了,現在這身臭汗呢?”

引弟隻能在心裏頂著牛:什麼“角角落落”,明明是在指桑罵槐,隻差一點沒罵娘。你們幹淨人家為什麼生就個病態女兒,擺什麼高傲!鄉下的水幹不幹淨自己心裏很清楚,憑什麼說你那水裏就一定沒有蟲子,就一定幹淨?

不過,“半桶子水”倒是事實,引弟頂牛的勁自然也就軟了許多。

那時候,農村富裕一點的人家,才備有長圓形的大木桶,織布經紗時用作漿紗桶,夏天就作浴桶用。洗浴時,兩腳伸直了人也可以坐在桶裏,拖水擦身很方便。

拮據的農家,通常隻備個二尺多口徑一尺來高的矮腳木桶。洗浴時,屁股坐在桶裏,兩隻腳就隻能放在桶外邊。水也不能放得太多,放多了,屁股坐下去,水就會漫出來,地又盡是泥地,房間裏好幾天都是濕漉漉的。

想到這些,引弟原本很高的心氣就像溫度計裏的水銀柱遇上冰水一樣,急急地降了下來。

她何嚐不知,城裏人瞧不起鄉下人,大半還不就因為那個“窮”字。窮根不拔,鄉下人在城裏人的勢利眼麵前就永遠沒有抬頭挺胸的日子。原先已到嘴邊的“鄉下獅子鄉下調”的老古話也就咽了下去,她覺得辯白是多餘的,在客隨主便中,隻要不丟自己的主心骨就是了。

引弟記著來此的目的,她明白自身的處境。這世界好似有一張無形的網籠罩在窮人的頭上,網不破,窮人永無出頭的日子。不隻是自己與嬸娘的關係,也不隻是徐家與康家的關係。換了嬸娘,換了康家,窮與富依然會是這等關係。而康家畢竟給徐家帶來了一線生機,郎中康淩光更是善待過自己,萬不可因一時衝動而影響了大體。

引弟冷靜下來後,越發覺得渾身黏糊糊的。剛剛心氣兩急,茶水又燙,喝得太猛,確是冒出了一身大汗。

當紅英氣喘喘提著一大桶水進來後,嬸娘不容分說地推著引弟向大床後走去。她說:“這裏都是女人,沒有什麼可忌諱的。”然後,轉出床角,拉著張淑英的手,娘倆在搖籃前停留片刻,折出了房門。

紅英邊往浴桶內倒水,邊悄聲對引弟說:“放心好了,就我侍候你。大戶人家規矩很重的,這裏從沒有外人進來,少爺也有一個月沒進過這房間了。”

床後的木製浴桶十分醒目。桶體上足了桐油,黃澄澄油汪汪的。三道竹箍箍圍著桶身,自中道箍以下,桶身略有收縮。

中道箍上方橫書“德鑫堂”三字,中道箍下,正對“德鑫堂”橫書著“康辦用”,隻是字體略小。六個字遒勁有力,為康世琦手書。

這“德鑫堂”是康家的堂號。堂號是祖傳的,通常隻有三個字,言簡而意賅,顯示著家族的信仰或追求。

桶有三尺來高,二尺多口徑,四足鼎立在方磚地上。桶底有竹管銜接直通牆外,隻要拔去桶底的木塞,桶裏的水就會流個滴水不剩,免去了浴後舀水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