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本不緊不慢說著話的時候,綾子緊鎖的眉頭漸漸鬆開來,猶如在迷霧中透過來一縷陽光,又似在迷途中發現了一條羊腸小道。
就算暖意有限,小路艱險,在活命都困難的情況下,有人肯搭救你一把,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好死不如歹活。那人就算是趁機要撈你一把好處,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比起那些見死不肯出手相救的富人來,已是恩德有加了。
因而綾子忙說:“三叔,你別這麼說。你在我哥陷於危難之際出手相救而不收任何一點財物之利,又在我家幾次麵臨山窮水盡之難處時不惜全力相助,更別說是當不當過不過了。
“我大話說不上半句,但侄女我還是個知情知義之人。在此,先讓我代父母兄妹先謝過三叔的深情厚愛,日後有機會我們再報三叔的大恩大德。”
鬆本看著嫵媚姣美的綾子,想象著多年不見的麗子的模樣,謙和地說:“侄女言重了。救純一郎不過是舉手之勞,扶貧幫困,人之本分,更何況是自家人,何談大恩大德。隻怕是麗子的肩頭還嫩,要受苦受累了,你回去要多多開導開導。”
綾子心知肚明,鬆本三叔看中的是麗子更嫩的“肩頭”。她思忖著,鬆本三叔雖卑下,劫嫩色心切,但要是換了四叔五伯六爺,也絕不會有一個例外的。
男人們天生好色。也許是農村的災荒讓城裏的有錢男人嚐多了欲樂之歡而變得愈加貪得無厭起來。那惡少就巴不得年年鬧災荒,早在前幾年,就常把“獅子望天塌,男人望天災”的話常掛在嘴唇邊。
家裏的困境是到了麗子不出來找活已無法排解的地步,而鬆本三叔家是她唯一合適的去處。綾子順著鬆本三叔的話意說:“難為三叔對我們兄妹的一片慈愛心懷,麗子也是個知禮盡義的女孩子。我所擔心的是她能否勝任三叔將要安排給她的活計。”
鬆本麵露難色,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家裏的那些傭工都是有緣有故而來的,剛才的謀劃隻是一時的情分之定。至於辭退哪個傭工,具體還要做什麼樣的調整,好讓麗子來了既能勝任又能舒心,確實還需一番思考。
“方方麵麵的關係都要擺平,這本就不好辦,而今天謀人與明天謀事結合起來考慮就更難了。好比是下棋,隻動一兩個子而要使全盤活起來,是很費心思的。不過,綾子你盡可放心,我會慎重考慮的。”
鬆本從褲袋裏摸出幾張紙幣塞到綾子手裏繼續說:“你們姐妹倆就要與父母城裏鄉下兩地分開了,純一郎也是出發在即,照應父母的擔子全在你們姐妹肩上。而你怕是兩三個月難有一次回家的機會,好在麗子在我身邊,我自會叫她多多回家的。這五十元錢,拿回去讓兄嫂用上十天半個月再說。”
綾子忽然隱隱覺得,這一切好似鬆本三叔預先布設好的一盤棋,他一步步走來,下得是如此從容自如。就如高手,有時一子下去,看似閑棋,卻能操縱棋局朝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自己和哥哥下黑白棋時,就曾一次又一次輸在哥哥的謀算裏。
當然,鬆本三叔是另一類高手,他會讓你求之不得又後悔不已,後悔不已時又求之不得;當你輸得很慘時適時給你一點意想不到的安慰和實惠,你也就不再覺得太過難堪,而且他會讓你感到自己所經曆的那種慘和痛是值得的,甚至是一種幸運。
不過,綾子很快就想通了,自己所看到的那些能呼風喚雨般的人物,又有哪個不是靠權勢地位實力說話的。窮人原本常在別人的算計中,隻要各有所得,也就不值得去多想了,更何況,鬆本三叔再次給了西川家一次絕處逢生的機會。她再三謝過後就告別了鬆本君代,搭上了另一輛馬車,鬆本為她提早付清了車馬費。
從馬車下來走回家,足有一支煙的工夫。綾子離城時買足了能帶得動的米、麵,還有一小塊豬肉,兩條小黃魚,一小紮青菜,還不忘捎帶了一瓶土燒酒。
綾子的父兄都喜好喝酒。平日裏,要是有機會讓他們在酒和肉中隻許選一樣,父子倆都會選擇酒而不要肉。兩人喝酒也很少用菜,都說這才是真正的喝酒。可這幾年來,父子倆都滴酒未沾。
時運既常是讓一部分人趨利獲益的主要原因,又常是另一部分人失勢得禍的最重要的外因。同時,在這禍福交替的過程中,會促使有些人不得不放棄某些舊俗陳習,而讓另一些人沾染上新的惡習。
綾子曾想著帶一塊餅和幾粒糖給媽和妹妹,可她對著餅和糖果呆看了好一會兒還是走開了。她想,不知三叔下回什麼時候給錢,給多少錢。
回家的路上,肩頭的沉重還沒有心頭的思慮沉重,她反複地思考著怎樣去說服麗子。
踏進門口,綾子隻見媽媽、哥哥和妹妹都圍在父親的床邊,等著聽自己的消息。她忙將米、麵、魚、肉、菜放在長條桌上,全不顧自己汗流浹背,就來到父親床邊,把酒瓶子塞到父親手裏後,將自己拜見三叔後所做出的安排簡要向父母兄妹陳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