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無怪英蓮對此句敏感。自來這裏,她日夜懸心的,可不就是這樁事?且眼見著日子將近,她雖也有思量籌謀,或者最簡單的法子,閉門在家就是,卻到底還有些忐忑。
此番和尚所說,實在大出她意料,倘若是真的,那簡直再好不過,能省她多少精神力氣?隻是這樣白撿的便宜,倒叫人一時不太敢信。況底下一句,顯見也不是甚好兆頭,英蓮心內不免又有猶疑。
此時炎夏,甄宅合家大小多在歇晌,惟有士隱閑不住,又出來看。見老家人郭昌在門前樹蔭下大石墩上打盹兒,也不擾他,照舊關了門,走出巷口,到街門前。逛了片刻,也就返回。那郭昌猶在打鼾,門卻半敞著,想是霍啟等人已家來,士隱也不在意。又見雨村從廟中走來,便邀他小齋一坐了。
一進院,士隱猶在閑閑說些別話,雨村卻眼睛甚尖,早瞥見影壁後堪堪閃過一人,見了他們,不但不住腳,反倒一縮脖子,又退回小院中去了。雨村雖知士隱向來和氣慣了,家下仆人多半並不懼他,但像這等放肆無禮,卻也從未見過,不由隨口問了句:“老先生家中,想是新添了人口仆從?”士隱正要說無,忽又想及王大嫂,遂笑道:“兄竟是神算不成?今日家中卻是多了一口。”雨村聽了,雖仍有些猶疑,卻也不再多問。
一時進了垂花門,來至書房,飛斛上了茶,二人吃茶閑話,不過三五句,便有家人急走來報:“嚴老爺來拜!”士隱聽了,忙的起身,一麵謝罪,一麵便去了。雨村也知這嚴老爺,官位雖微,卻管轄著此地街巷大小事務,輕易得罪不起。
他這裏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窗外有女子咳嗽聲,於是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個丫鬟,在那裏擷花。這書齋後窗之外,便是小花園。雨村雖常來甄宅走動,卻也僅限知雅堂思靜齋兩處,正經園中景致並未細賞過,隻從後窗略略覽看一二罷了。且又阻著假山石塊,映著茂樹密竹,也不過些微近景而已。
此時正值木槿花開,一時綠肥紅瘦,十分可愛。石旁另有大株合huan樹。那丫鬟略歪著身,倒是一頭黑鬒鬒的好頭發,擷了花,低頭嗅時,不覺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頸子。許是聽到甚麼動靜,猛一抬頭。
雨村看得不覺呆住。
嬌杏猛不防見個陌生男子在窗內,也不由唬了一跳,忙轉身回避。心下卻也猶疑:“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等襤褸,卻是誰呢?”一時又想起大爺常說的甚麼賈雨村,時不時有意幫助周濟,必非久困之人等話,莫非是他?不免回頭。隻是眼見這般窮窘寒素,非賣字作文不能生活,比起自己兄嫂的境況來,似乎還不如,不覺又起些同情之意。如此兩次,也就遠去。
那雨村見她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有意於他,更加狂喜不禁。原來他近日看書,見閑籍野史中,多有紅拂紫煙之流,最能識英雄於微時,這女子儀容不俗,且屢有回顧,想來也是個風塵中之知己,甚有巨眼的了。不由又目送神馳一番。
及至出來,見那郭昌還在石墩上睡得呼嚕震天響,一個人影子在巷角一拐,三兩步不見,卻是略約有些眼熟。雨村一笑,也就自回廟裏去。
嬌杏擷了花,回到封氏房內。封氏醒來,精神卻仍有些不濟,不過略問她些話。嬌杏一麵插花,一麵便將她哥嫂一家大概景況說了說,插完瓶,又將兩三枝別致小巧的,盛在盤內,捧給封氏簪花。封氏略看了看,便擺手說:“這會子也懶怠動,先擱著吧。”
一時士隱回來。封氏因有事要細問士隱,也便打發她下去歇息。嬌杏望過嫂子,也就到園中來。可巧孫奶媽帶著英蓮,並佳萼佳蕊兩個,都在觀色亭內說話。見了她來,佳萼先就拍手笑道:“說曹操,果然曹操就到了。”
嬌杏便問:“敢是你個小蹄子,背後又說我甚麼壞話來著?好不好,趁早先招了,省得討打。”說著作勢去捉她。佳萼一麵做個鬼臉說:“你以為我耐煩說呢?還不是周嬤嬤問起你年齡來,我隻說你也有十七了。周嬤嬤便說,也合該配個小子了。我因關心你,才多問了句,配甚麼小子?偏周嬤嬤又嗔著我多嘴,不說。我這才來問孫姐姐的。”一麵早又閃身躲開了。
嬌杏聽了這話,不覺臉紅,當下啐了兩口,便趕上來打。佳蕊在旁嘻嘻笑著,也不知道攔。孫奶媽見她惱了,忙也嗔著佳萼道:“偏你沒羞沒臊的,又在這裏亂嚼舌頭。配甚麼小子,我看給你配個籠頭,拘住你的嘴巴,倒是合該緊要的。”佳萼便說:“籠頭倒罷了,那東西怪沉的,我可戴不慣。”聽得嬌杏也不由撲哧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