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話終人散,回到拗香塢,已經是二更以後近子時了。英蓮忙忙洗漱了上床,輾轉朦朧之際,忽聽外麵窗屜子一響,不知甚麼東西掉了下來。她惺忪著眼皮走去看時,卻又並無一物,正在奇怪,就聽窗下低低一聲輕歎。
英蓮心裏恍惚,隨著那聲音便不覺走了出去,眼前一片月光地,白慘慘的,一抬眼,對麵香草藤蔓概不見了,一所寬大房舍露出來,門上白紙燈籠一動不動掛著。
她不由打個突,有心站住,然腿卻不聽使喚,還隻管往裏去。穿過兩層院落,來到一扇窗前,那窗子半敞開著,屋內一個綽約婦人握著帕子正在拭淚。她身旁兩個女孩兒,大的不過十三四,眉眼柔麗,神情淒婉,小的約摸才十二一,形容看去雖稍嫌稚嫩,卻顯見著更加標致,都穿著白衣孝服,襯得一雙尖尖臉兒越發嫩色。
英蓮止不住心怦怦跳起來,兩個名字呼之欲出。果然旋即便聽婦人泣道:“自來了這尤家,我隻說,娘兒們該有兩天舒心日子過了,誰想沒個三五載,這死鬼便又蹬腿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麼活?又教人指望哪一個?”
三姐咬著嘴唇不出聲,二姐便安慰她母親道:“往常大姐姐看承我們也還好。”尤老娘道:“我的兒,你哪裏知道,往常有她老子在,自然看顧些,隻是現今。”頓了一頓,“到底不是我肚裏爬出來的。況且聽見說,她在那府裏又不大做得主,一則不是元配,二則,你們那賈家姐夫。”
話不曾說話,便聽婆子來回:“大姑娘跟姑爺到了。”慌得尤老娘忙起身去迎,二姐三姐也隻得跟著,出屋到了階下,見著賈珍與尤氏。那賈珍麵上不過淡淡的,想也不常來。尤氏二十六七往上,三十不到的年紀,青衣白裙,滿頭銀飾,倒也好個模樣。
她原是奔喪來的,母親姊妹們相見,不免先抱頭痛哭一回。待落了座,說起話來,也還是先前的態度行事,尤老娘心下方定。又聽姑爺略略勸她節哀,“有甚麼需要的,盡管府裏去說。”自然越發喜悅,一麵又命婆子倒好茶來。
那賈珍捏著茶杯,哪裏耐煩喝,隻把眼睛一溜,不覺溜到了兩個女孩兒身上。二姐被他看得把頭一低,三姐卻極倔強,並不怕他,況又年幼懵懂,不甚知禮,下死眼便又狠狠釘了回去。賈珍微微一笑,也就轉開了臉,向尤老娘道:“等閑了,帶兩個妹妹過來頑。”
尤老娘忙緊著應了,又說:“那府裏規矩大,去了沒得給人見笑。”賈珍道:“都是一家子骨肉,說甚麼見笑不見笑的話,倒疏遠了。”又問二姐三姐幾歲了?可有人家沒有?尤氏在旁啜著茶,不動聲色的聽著,眉尖卻是不易察覺的蹙了蹙。
英蓮看得真切,心下也覺不妙,正要上前告訴姐兒兩個勿被他誆騙了,寧府醃臢事多,除了門前兩個石獅子,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這一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不想三姐忽地起身走來,將窗子猛地一闔,險些擦著她的臉。英蓮急切間向後一避,咕咚一聲,便結結實實栽到了地上,半晌爬起來,四下裏茫然一望,才知是個夢。
隻是這夢也太過蹊蹺了些,竟然跟真的一樣,英蓮披著衫子,暗自驚疑不定。一時前前後後,又想了許多事,覺也再不曾睡著的。次日見著湘蓮,不免在心裏又過了兩個過子。
那柳湘蓮卻是一無所覺,每天起來,還隻管耍槍舞劍的。少年的身量似乎又拔高了些,劍在他手上,仿佛也有了生氣,映著晨光,冷冽森然,如水明亮,且凜凜的透出些殺意。英蓮定定看了會兒,心內便有些驚跳。
湘蓮一回身,瞧見了她,也便住了劍,走來招呼。英蓮勉強笑道:“怪不得長寧那日也讚你,劍法越發好了。”因見他額上滿是汗珠兒,隨手又取出塊絹帕來遞給他,湘蓮接了帕子,也順勢將劍一遞,英蓮不由得替他拿著。
其實劍已入了鞘,鋒芒業都隱去,然指尖輕輕一觸,卻仍是徹骨的冰涼。湘蓮擦著汗,見她低頭看得仔細,還隻當她也喜歡,忍不住說:“這劍名叫鴛鴦,因是雌雄合體的兩把,所以取了這名字。原是家傳的東西,據說當年祖父愛如珍寶一樣,連我父親都不大讓碰呢。那回馮紫英他們偶然瞧見了,也羨慕的甚麼似的,直說寶貝。”
提到鍾愛之物,他的話,也不免多了。英蓮卻仍低著頭,細碎的光影在她頸上跳躍,教人恍惚。湘蓮的目光於是轉到了她手指上,那指尖還在劍靶上流連。
半晌,英蓮推開了劍,輕輕吐一口氣,“果然鋒利的狠。”又問,“馮紫英,你朋友麼?”印象裏,他與那個賈珍倒頗有些交情,連張友士都還是他薦的呢。
湘蓮道:“說起他來,皆因為我祖父與他祖上有件過命的事,情誼匪淺,後輩們又經常走動,所以倒比旁人熟絡些。”原來是這樣,英蓮點一點頭,也無心再問別的,慢慢便往北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