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蓮一展眼,由夢中醒來,方知是場虛驚罷了,也就搖頭略過不提。卻說在路不計其時,這日行至瓜洲某處,因天色近晚,便灣住了船。
岸上樹影稀薄,遠遠隻幾戶人家,屋瓦上皆是碧青的煙,連雲直上,英蓮看著實有些眼熟,恰妙玉也走來說:“這樣淡而有味,倒是一句現成的詩了。”英蓮想起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亦深以為然。兩人長途奔行,未有稍暇喘息的功夫,今見了這樣景致,不免船頭久立,偶有頑童老嫗經過,也感新鮮有趣。
妙玉羨慕他們自在不拘,輕道:“這遭是不能了,日後倘有機緣重來。”英蓮駭了一跳,忙搖手止住她話,“千萬不可!”日後瓜洲渡口,紅顏屈從枯骨的結局,雖不敢說完全作得準,卻也不可不防的。
妙玉不解,一雙淸目轉而看她。英蓮想了想,這緣故卻不好直說,待要胡亂尋個由頭,又怕弄巧成拙,反誤了事,半晌道:“瓜洲這地方,能不來還是不來罷。”妙玉一笑,開口才要反駁,便有行兒與長寧催請她們用飯,也就暫撂了這話。
歇過一晚,早起許仲康負簍拄杖瀟灑自去,眾人仍舊上路。路上種種也不消多計。有日到了都中,待船靠岸,雇好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妙玉遂與英蓮鄭重道別,去了西門外牟尼院。
牟尼院住持極為通融,況又是老師太早年遊曆過的地方,妙玉安心住下,對外隻說隨師父上京賞鑒觀音遺像並貝葉遺文來了,幸喜也無人起疑的。柳嬤嬤心中原要投奔賈府,畢竟大樹之下,也好受些庇護。這日同妙玉說起,妙玉搖頭,“師父在一日,我在她身邊一日。”柳嬤嬤無奈道:“這也不是個長遠的法子,萬一,萬一。”底下也不忍說了。
妙玉低頭向手,手心裏一隻小巧瑩潤的綠玉鬥正熠熠生寒,發出動人心魄的光澤。從姑蘇帶來的東西多還不曾啟封,惟有這套茶具,或精致玲瓏,或風雅剔透,她極喜歡,時常拿來把玩的。想父母也算疼她,留下這許多傍身之物,一應金玉珠寶古玩奇珍皆有。
柳嬤嬤目光隨之牽動,也不由道:“如今這些個,還抵不上當初一個零兒呢。要說咱們家也算講究,單吃茶一項,從茶到水連帶蓋鍾子無一不精的,就是它府裏老太太口味那樣刁,那年來家,也沒甚話說,隻除了一樣,不吃六安茶。”
六安瓜片顏色味道原也算好,可惜胃弱年老的人吃不得,妙玉淡淡一笑,就手品茶不語。柳嬤嬤在旁等了會兒,聽半晌無應,知不能勸轉,也就暫冷了這念頭,慢慢退去不提。
再說英蓮等人,一路尋進城內,先打聽到工部營繕司郎中秦業的宅邸,然後就近尋了處小店住下,這才帶了土儀等物前來扣門。半晌,方有一個駝背微聾的老頭子走來問:“是誰?”
長安忙上前施禮道:“老人家,我們找秦箏秦大爺,敢問在不在這裏住?”老頭子手擋在耳後,極大聲的,“找誰?”長安忙又說一遍,他這才聽清了,咳了咳,道:“他兩口兒自去年一來就另買了房子,單門獨戶的過去了。”
說著走出兩步,向街角一指,“街後左首門前有棵梧桐樹的,就是。”長安忙道謝去了,一時來至街後,尋到一扇黑油大門,梧桐倒在,偏又橫著鎖。
眾人滿心失望,抬腳預備要走,可巧徐氏便坐車回來了,英蓮忙上前一步請安。徐氏乍一見,自是又驚又喜,當即攜了她手進院,一麵道:“你秦叔訪看鋪子去了。我也才從那府裏來,說了這半日話,倒教你好等。”又問她父母可好?也來了不曾?
待聽說隻英蓮一個並三名仆從,販了貨物來賣,且已租下旅店,忙道:“家裏閑屋子好幾間,好歹搬來住,不比外頭強些?”再三再四的邀請,英蓮卻不過,忙含笑道謝答應了。
自此在秦宅住下。原來秦箏歸家後,秦業雖然與他父子相認了,然多年隔閡還是難消,為了緩和起見,他們夫婦就近另買了宅子住,晨昏定省照常過來。
秦業麵上依舊,他兒子秦鍾卻不管這些,盡管年歲相差了許多,同這個哥哥關係卻極好的,一有閑暇便過來頑。秦家還有一個女兒已經嫁了出去,徐氏瞧過兩回,二人也極談得來。秦氏娘家本沒甚麼人,見了這個嫂嫂,言談爽利不說,見識也頗不俗,自然高興,時常便請她過府裏說話解悶。英蓮初次上門那日,便是她又去瞧秦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