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隨中國作家采風團從重慶乘遊輪抵達湖北秭歸,再轉車到武漢,飽覽長江兩岸雄奇秀美的山光水色,暢美舒悅;沿途全遷或半遷的幾座新縣城一派新貌,令人歎為觀止,流連不想離去。然而,每到一市一縣,各家媒體采訪的諸多問題裏有一個問題卻是共同的,即那些移民難以割舍的鄉土情結,你如何看待。有的擺出移民男女扶老攜幼舉家遷移登上船頭淚眼回望家園的照片,有的舉例說,遷到上海崇明島已經住上三層小樓的移民,仍然難以化釋懷鄉之情,甚至說“我住到樓上離土地太遠了”。我毫不遲疑地回答,我不敢懷疑這些圖片和語言細節的真實性,但卻不敢附和這種太過渲染的文人情懷。忍了忍,沒有用矯情一詞。
我的論據首先是我眼見的事實。沿著長江旅行的四天三夜裏,兩岸多為雄奇高聳的山峰和起伏無邊的丘陵,在七八十度的陡坡上,散落著移民扔下的低矮殘破的茅草房,一台一台窄小的如同劃痕的梯田。即使毫無農村生活經驗的人,恐怕也會想到在這種既破壞植被亦不適宜人類生存的險惡環境裏,把這些數以百萬計的山民遷移到生產生活條件更好一點的地方去,於長江生態有利,於這些固守大山的山民更是一次曆史性的告別,子子孫孫都因此而改變命運了。對於照片上登船離去時回顧茅屋的一雙雙淚眼,我用另例來打趣,一批一批在中國生活和工作都很不錯的人,移居到歐美,臨別時在機場與家人分手時也難抑一眶熱淚,然而並不能改變他們鐵定的去意。至於已經住上三層樓房還要抱怨“離土地太遠”的崇明島那位移民,渲染這種太過矯情的話,還有什麼意思呢!
一百多萬祖祖輩輩困頓在長江兩岸崇山峻嶺裏的貧苦農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機會遷出大山,定居在諸如崇明島等較為優越的環境裏,應該是沾了三峽工程的光。且不說各級政府的經濟補助,不看這種改變子孫命運的曆史性告別的本意,卻以圖片、文字渲染故土難離的淚眼,我把其稱為“文人情懷”。
從人的本性上來說,總是尋求能有利於自己生存和發展的空間,總是從惡劣的環境趨向相對優越的環境。落後的貧窮的自然和社會環境較差的國家的子民,爭相移居發達和文明的國家,是延續許多世紀的一個世界性現象,至今依然,離愁和分手的眼淚從來也沒有阻擋這種流向。在中國,常常聽別人說關中人抱著一碗幹麵不離家,鄉土情結最重了,因而保守,因而僵化,因而不圖創新,甚至因而成為陝西發展滯後的一個重要原因。我說,在中國範圍內,恐怕再沒有哪個地域的人比上海人戀鄉情結更重了。本質的原因,在近代中國,上海是現代工業文明的首站,工作環境和生活水準高於優於其他各地,上海人離開上海走到中國任何地方、都是與優越的生存環境背向而行,未必純粹是對故土的一份熱戀情結。讓我做出這種判斷的一個事實是,在近年移民日本和歐美的中國人中,上海人占的比例尤大。為什麼上海人移居西北某地和移居日本表現出對故土差034
別懸殊的懷戀情結呢?我依此而懷疑文人情懷中渲染的那個情結的可靠性:也懷疑關於人們對故地鄉土的那份普遍存在的戀情,真的會成為一個地方經濟發展的製約性藩籬。
在關於陝西或西安人的話題的討論中,常見一些浮於表麵缺乏鑒證而又十分具體的結論。甚至裹上了流行的新鮮名詞。使我常常感到某種不敢踏實倚靠的滑溜,以及不著痛癢多屬嘩眾而於事無補的空洞。想來也可釋然,這種現象,其實不光發生在關於陝西人或西安人的討論中,長江沿岸許多縣市關於當地人的討論中也有類似情況,譬如文人情懷驅使下對移民淚眼的熱鬧渲染,卻無心關注移民們開始鼓脹的腰包和明亮的樓房裏已經獲得的舒悅。
2003.12.30 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