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的風花雪月不足一小時,飛機從昆明飛到大理,降落在一座被削平的山頭機場上。視野開闊,無遮無礙,遠處的山和眼皮下的大理城盡收眼底。一個風格獨具的高山小型機場,小到隻有剛剛落地的這一架飛機,沒有擁擠,更不會熙攘,頗有凜冽寒氣的風,把旅客剛剛出口的話兒和熱氣一律掃蕩,拋撒。
沿著蒼山綿延起伏的山係,遠遠望去,可以辨別新城和老城截然不同的風貌。從蒼山到平川壩子漫緩下來的坡地上,房屋呈現出自然錯落高低的壯觀景象。即使是大片大片的平房或低層樓房,前邊的建築絕不遮擋後邊的房屋,從平川一直立體展現到半山上。無論姿勢別致的新建築物或傳統的老式房子,幾乎一律把外牆都塗成白色,或者純白的瓷片。蒼山是深灰到黑青的顏色,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寬幅襟懷裏,是大片白亮亮的建築群,如此強烈的反襯,又如此和諧,從視覺到心理都感覺輕俏和透亮。與蒼山並列的是黃色的禿山,斷崖裸露無遺,溝壑也赤裸無遺,頗類西北黃土高原地區的地貌。兩條平行並列的山係之間,是一片灰藍色的水,高原人習慣把這種高原湖泊稱作海,這個海的形狀活像人的耳朵,便有洱海之稱。洱海平靜清麗,把兩列風貌和氣象截然迥異的山係襟連銜接,一種天然和諧的過渡。
滿城都飄動著白衣白褲。白族喜歡白色。白色的選擇和白族的族史一樣悠久。令人眼花繚亂的新潮時裝,起碼現在還無法動搖白族少女對白衣白褲堅定到崇拜的審美選擇。一年四季無論季節如何變幻,少女的一襲白色服飾卻始終不變。最神秘也最招惹人的是少女的包頭,用漂亮精湛這些詞彙似乎都不及意。
包頭有四種顏色,分別代表風花雪月。大理在兩條山係夾峙之間,形成一條風道,常年有風,不同的時節刮不同的風;大理氣候溫潤,四季有花,山野的花從年頭開到年終;蒼山頂上卻是終年冰雪封蓋,融雪的好水注入洱海,滋潤著高原;沒有煙氣汙染也不見塵埃迷彌的天空,月亮就愈顯得清淨和柔媚。風花雪月都是大理特定地理環境下大自然的恩賜。白族少女將其具象為符號戴到頭頂,一種對大自然虔誠的膜拜。我很感動,一個自古以來就把風花雪月頂在頭上的民族,當會是怎樣一種胸懷和心地?
最神秘的是包頭的左耳側那一綹白色線穗,垂過肩膀,暗示為未婚的女子,剪短到耳際的,標示為已婚。無論這白色線穗或長或短,是不允許任何人觸摸的,尤其男性。如若誰敢違禁犯忌冒險動手,便要遭到懲罰,打是最輕的了。唯有求愛的小夥子可觸摸少女過肩的長線穗。觸摸表示求愛。小夥子必須有十分被接受的把握才敢伸出手去,姑娘接受了這種求愛皆大歡喜皆大完美;如若遭到拒絕,小夥子就得到女子家裏義務做工,時限為三年,以觀其行狀,由姑娘最後表態做出抉擇,留下來或走人。
蝴蝶泉
汽車在蒼山寬幅襟懷裏彎來繞去。下車前行,尋覓到雜樹密林遮掩下的一個水池邊。水是地下湧泉,真是太清了,清到纖塵不染,至清至淨,透徹如無,可以逼真地透見水底一絲一縷的水草。這是聲名遠揚的蝴蝶泉。
原以為隻有浪漫派詩人才會給此泉以蝴蝶命名。了知原委後,方才明白這樣動人的泉名純係寫實主義的傑作。泉邊有合歡樹,蝴蝶在枝條上停落,一隻扒著一隻,垂吊下來,五顏六色的彩蝶,一串一串從樹枝上倒掛垂吊在泉水上空,蔚為壯觀,亦堪稱奇到不可思議的奇景。據說是合歡樹分泌散發著某種氣味,蝴蝶難以抗拒這種氣味的誘惑,遂成此景。我不敢全信,合歡樹並非僅此一棵,而蝴蝶獨戀此樹卻是絕無僅有,那麼隻有一種解釋,隻有這兒的合歡樹才有分泌出蝴蝶喜歡的那種氣味的特異功能。
蒼山懷抱裏的這一汪好水,湧流了不知多少年,彩蝶垂吊合歡枝條的奇景也不知延續了多少年,可謂“吊在深山人未識”。上世紀60年代,才被電影《五朵金花》劇組選外景時發現,這泉和這泉水上的蝴蝶串兒,就和《五朵金花》裏美麗的金花一起出名了,蝴蝶泉成為天下名泉。我猜想這個美麗的泉名應該是劇組人員的集體創作。這個蝴蝶泉的浪漫奇觀,連郭沫若老先生都難以拒絕誘惑,不遠千裏攀上山來,到此一遊,不僅乘興揮毫,為此泉題寫了“蝴蝶泉”三字,而且賦得七律一首。郭老題名的蝴蝶泉鐫刻在泉水湧流的出口處,論書法是精湛稱絕的。那首七律已製碑,按郭老的親筆書法刻製,亦為大家氣象,彌足珍貴;隻是那七律的遣詞采句,在印象裏的大師的詩詞著作中,僅算得一般,不屬上乘。
蝴蝶泉下不遠處還有一條清泉,水量更大,瀉出時在小小的跌差處形成碎銀般明亮的小瀑布。此泉沒有命名,卻有傳說惹人,撩一把水,升官;撩兩把,發財;撩三把,得豔遇。遊人和陪客便嘻嘻哈哈爭搶撩撥水花,誰也未必當真,圖得快活有趣。我便調侃,撩過四把五把,官財色如果俱得,內亂外患也就交至。
鳳凰山·鶴翼村
一大早乘車出大理城,沿著兩條山係之間平坦寬闊的壩子西行,黃突突的禿山在右,蒼勁挺拔戴著銀白雪帽的蒼山在左。清涼的晨風讓人忍不住敞開車窗。窗外田野裏一抹翠綠。一色的蠶豆秧,如綠波湧過來,閃過去,一眼望不到邊際,看多了就覺得缺少色彩的變化和調節。據說蠶豆近年間銷路通暢,既可以做小食品,更可以做飼料,用途不衰,銷路便紅火。農民以此作為作物種植的選擇,是本能的,田野就成為蠶豆的一統江山了。
翻過蒼山,進入另一條川道,麵前橫著又一條山係。這是鳳凰山。我一時根本無法把突兀橫戳進眼裏來的這個山與鳳凰發生絲毫聯係。任你如何多情如何富於想象,如何理想主義的浪漫,都不可能用鳳凰給這樣的山命名。這是怎樣的一座山哦!黑森森的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山頭,黑森森的歪歪斜斜的山梁,山頭和山梁赤裸著橫的豎的粗硬的條紋。我在睃視的過程中,腦子裏不僅飛不出鳳凰,倒是堆滿了鐵渣。這是一座鐵渣堆積的山。這樣的鐵渣已經堆積了億萬年,愈加冷寂了。這山戳進人的眼裏,一滿是蹭硬和幹澀,根本不想觸摸也不敢觸碰。隻在一處山頭和山梁交叉的低窪處,有幾株不知名的樹的綠色,彌足珍貴。這個鳳凰的名字因何緣起?不外乎神話傳說。神話傳說往往都傳遞著先古生民的期待和向往,愈是殘酷愈是不堪的生存環境,愈是容易飛揚激越熱烈的關於美的期至。
同樣不可想象的是,這個幹澀到幾乎見不到一撮泥土的鐵渣山山根,到處都湧流著泉水,在山下的川道裏聚成望不到邊際的濕地。叢生的隔年的蘆葦已經幹枯,在早春的風中搖曳,新生的蘆葦大約剛剛拱破地皮。一群群野鴨在蘆葦叢中悠然浮遊,時隱時現。另有多種辨不出種類的水鳥,在水麵上忽起忽落,毫不戒備。據說這兒的村民即使窮極,也不會獵殺水鳥。野鴨和水鳥自由無忌。
鳳凰山根下,散落著幾個自然村,歸屬行政上的新華村轄製。我們走進的這個自然村是最大的一個村寨,叫鶴翼村,也叫石寨。前者屬浪漫主義,後者是現實主義。白鶴的翅膀。鳳凰山下,白鶴一翼,浪漫和吉祥都彙聚到這個古老的白族聚居的石寨了。街道上走過來一幫步履匆急的中年女人,有的人背著竹篾背簍,一色的黑底藍邊布衣,頭上的包頭也是青布做的。包頭的顏色,成為區別白族支係的標誌。頗有異趣的是,中年女人包頭上還複加著一頂仿製的黃色軍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