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甬道曲曲繞繞,周而複始,極為詭譎。我五感全失,如同一具行屍走肉一般迷失在暗黑無盡的虛洞中,渾渾噩噩不知幾多年,好不容易探到洞口,空中突然飄來一段異香,緊接著,我被一股巨大的旋風卷入一團光源之中,再是抵抗不住,我意識昏沉,漸漸沉入酣睡之中。
也不知過去多久,我被一聲嬰孩的啼哭驚醒,再睜開眼時,周遭突變,我那來世的雙親正滿麵歡欣的看著我,我破涕為笑:大人,如今我重投人世,離與你再見之日又近了一些罷?
“娘子,你看,我們的孩子笑了。”我的父親將我抱在懷裏,如同揣著一塊珍寶。
我心感溫融,好多年了,我許久不曾享受過父母之愛了。這恩慈,仁愛讓我渾若置身當年黑水河岸的茅屋之中……大人,若不是有幸得你點化,我怎能在降生之初便有幸感知這人倫溫情。
隻是,卻不知你現今身在何處?是否也如同我父親那般,正滿目溫柔的看著我乍到人世?
——是歲歲年年。
是朝朝暮暮。
我在這恬靜安適的鄉紳家庭裏安然長大。
偏巧我這一世再逢災劫,適逢弱冠之年,我參加完鄉試回府途中,為了搭救一名落水兒童,不幸染上風寒,驟生頑疾。我父親請遍了附近名醫,仍舊不得要害,身體每況愈下。近日,有咯血之症,連爬床的氣力都快沒了。
最後來我院門的一位郎中替我把完了脈,連聲歎氣,對我父親說,“令郎氣血漸弱,陽氣不足,恐時日無多,近日莫要出門遠行,亦無藥可醫,看診費便免了罷……”言下之意,是該準備著為我料理後事了。
父親年近三十才得了我這麼一個兒子,原該是當心頭肉捧著端著,如今突逢變故,傷心痛腑,一夜白頭,常暗自垂淚。
我雖病痛纏身,卻鮮少自怨自艾,一想著不久便能與你相見,這人世似乎也沒什麼好值得我眷戀的,心境快活不少。
倘若趕上了煙雨天,我便遣了貼身婢子將我推到院中,看著你最愛的天青色,想著與你初識的那段美好時刻,久久不能平複心緒。
這一世,於人間短短十幾年,想到再見你時,我不必再因你我相貌相差之大而介懷,心情竟鬆快了許多。
如這般,一日拖著一日,病重一日甚過一日,已將我耗得形容枯槁,人比黃花瘦。
這一日午後,我突感大限將至,正逢春雨綿綿,我遣來婢子替我研墨。
等研好了墨,開了筆,我借了這最後積攢的一線生機,運勢起筆,揮毫潑墨。壓、鉤、格、抵,寥寥數筆,勾勒出你的形貌。
黛螺畫眉,朱砂點唇,竹青為裳,玄青作發,還有那點點雲桃,是我以心頭血點將而成。卷軸裏,群山之上,你遺世獨立,蹁躚而來。
待那畫作初成,我央了婢子將宣紙移到院外的雨亭裏,借那初春的煙雨天氣潤澤渲染,成就一副關於你卻獨屬於我的水墨丹青。
畫成之時是我命終之時。
我拖著這衰敗不堪的身子一等再等,你始終不曾身來。臨終前,我念著你的名字,囑咐我那心碎的老父親:“父親,兒子不曾在你膝下盡孝,這一世……隻當我父子情緣淺薄,若有機緣,兒子來生與父親再次相逢,定當好好孝順父親。父親……兒子如今還有一事相求,請父親將兒子與那幅畫一同葬了罷……”
在父親的哀嚎聲之中,我再次困頓在這具冰冷的屍身中。
這一回,你仍舊不曾按時前來。
我的靈魂苦苦掙紮等候,翹首盼望著你能奉約前來相見。
一日複一日。
父親將我的屍身停放在靈堂七天七夜,終是在相鄰親友的勸說下入土為安。
一年複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