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定五年冬。
才剛剛過了十一月,這江南的天氣就驟然冷了下來。又因為昨兒個剛下了好大一場雷雨,那絲絲的細碎風兒更是攢著勁頭,拚命似的的朝黃小虎的領口裏麵鑽去,而後將他的皮膚逼出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黃小虎瑟瑟的又打了一個寒顫,步伐於是又加快了些,間而還在尚有些泥濘的官道上小跑兩步。這樣好歹也能給身體添幾絲熱氣。
他現在穿的這一身粗布短襟衣裳還是前幾年他十三歲的時候,自家娘親給他做的。少年人,本就身子長得快,況且這獵戶家的孩子,一天到晚在山裏逛悠,又比一般農戶家的娃兒更長得粗壯了。所以如今這衣裳穿著黃小虎的身上,也就愈發顯得緊繃繃的。領口,手臂處皆短了不少,露出了片片曬得黝黑的****皮膚,被寒風一吹,讓人看著都從心底凍了出來。
隻是,雖然天氣又冷又潮,就像如今的世道一樣,讓人覺著沒一點兒暖和的地方兒。可今天黃小虎的臉上卻始終掛著一絲按捺不住的笑容。這條從郊外山野通往京都臨安的官道他這幾年來也不知走了多少回了,可沒有一次覺著有這回這麼長。
摸了摸包得嚴嚴實實揣在自己懷裏的那個事物,黃小虎暗想,這次一定要給爹扯點兒結實又暖和的綿布回去。爹身上穿的那件皮褂子還是自己三歲那年做的。都十幾年了啊!那皮呀毛呀,都變得黑黝黝的看不出本色,到處都是幹裂開的縫兒。前幾天自己穿了一次,差點兒把骨頭都凍僵了,也真個該換件新衣服穿穿了。
還有娘。娘的那雙鞋已經縫縫補補了不知多少次,上麵全都是針眼兒,稍微走幾步路,就硌得人腳生生的疼。這次進城去,給娘買點做鞋的布料回去,再給娘買件新衣裳。鄉上的李二娃不是說麼?這女人呀,就得穿買的衣服,才顯得漂亮精神。
嗯,還有自己。自己這幾年來也攢了幾十枚小錢,今兒個若是當鋪掌櫃的能給個好價,那自己就能把那支銀簪子買回去了。翠雲想那支簪子想了那麼久,如果自己買回去給她,說不定她一高興,明年就能讓爹上她家去提親了!
嘿嘿!一邊想,黃小虎一邊咧開嘴傻傻的笑起來。笑容裏閃爍著在這個萬物俱寂的時節中,顯得彌足珍貴的希望之光。
“小虎,小虎!”
正高興著,突然從路邊兒的一處小飯館兒裏傳出幾聲焦急的叫喚。黃小虎扭頭看出,卻見一個幹巴巴的瘦小老頭兒,正提著一個大茶壺,橫跨在那飯館的門檻上,向自己招手。看來,是瞅到他從這路過,緊緊忙忙的從廳裏邊兒跑出來的。
“李大叔。”黃小虎停下腳步,乖巧的走過去,喊了一聲。
這李大叔原名李得財。雖然人長得矮小猥瑣,可卻真真的是個大好人。去年黃小虎的娘病了,便是從他這兒賃的錢去,請的村裏的大夫。而且,平日裏隻要見著黃小虎進城去賣野味,都會叫他到飯館裏歇個腳,喝碗水什麼的。因而,黃小虎平時沒事,也願意到他這店裏替他招呼下客人,幫個忙。
“小虎啊,快快,來搭個手,今兒個客人太多,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李得財見他過來了,便著急的招呼了幾句,而後一轉身進了店裏,趕緊給客人倒茶去了。
黃小虎張口欲呼,可嘴巴動了幾下,硬是擠不出那拒絕的話兒來。望了望天色,算了一下自己的腳程,歎了口氣,看來呀,今兒個是買不成銀簪子了。
黃小虎收拾了一下略有些掃興的心情,又摸了摸懷裏鼓起的那包事物,堆起笑臉,走進了那個小小的飯館裏。
這李得財的飯館兒開在官道邊兒,離臨安城不多不少,剛好十裏地。平日裏那些風塵仆仆,遠到而來的客商們,泰半都喜歡在這兒歇個腳,填個肚子,而後才進城去。要知道,那臨安城可是大宋朝的京都,天子腳下。裏邊就算喝碗涼水,都要兩三個銅板。李得財這飯館開在官道邊兒,離臨安不太遠,價格公道,份量又實在,外地來的客人若在此用過餐再進城,端地是要節省不少。
今兒個李得財店子裏的客人著實不少。六張方桌外加一張大圓桌,皆團團轉轉的坐滿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說說笑笑的,頗為熱鬧。且有一張桌子上坐的那幾個客人穿著打扮說話強調都不同,顯然是前後來了,見著沒地兒,湊桌拚在一起的。
而李得財此刻便是正在給那張桌上的那個年輕人倒茶。黃小虎瞅了一眼,看到那白白淨淨的後生不知聽李得財說了什麼,突然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眼睛眯成一條細縫,給人感覺甜絲絲的,就跟翠雲那丫頭差不多。
李得財正自忙著,沒來得及吩咐,於是黃小虎見著飯館最裏邊兒的那桌上的三個客人好似還沒上酒水飯菜,便堆著笑走了過去,熟練的招呼道:“幾位爺,想來點兒啥不?”
那一桌三人皆是年輕漢子,粗衣短褂,相貌皆精悍強壯。隻其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年輕是麵色蠟黃,一臉病相,時不時還咳那麼兩聲。黃小虎一見,立時不動聲色的向後邊兒退了兩步。他怕這人得的是甚麼癆病。要知道,他現在可病不得。他爹已經老了,進不得山了,娘也體弱,一家人就靠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