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董檸兒第二次見到皇帝。
不同於前世的滄桑枯槁，也許是因為中宮終於有孕，皇帝如今看起來更加的意氣風發，他姿態優雅，舉止從容，似乎已經忘記了之前在萬壽宮中兩個人曾經遇到過。
董穆雙手倚杖，莫名的回想起早些年，那時候連年征戰，加上西南的雪災，一時間餓殍遍野。
那場漫天遍野的立儲之爭席卷了全國境內。
他追隨著彼時尚且為皇子的今上，在嚴冬降臨的平州城，險中取勝，一舉擊敗荊王的軍隊。
那其中的險惡，如今想來，居然忘記大多。
人老了，當初極為珍視如數家珍的東西，如今也隨著年月，蹉跎了過去吧。
董穆收了神思，他認真的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在為自己的長女診脈。
董檸兒一頭細汗。
兩世一生，為董芷診脈的次數很多。但是沒有一次，如同現在這次，讓她感到緊張。
一旁的董穆板起臉，訓誡她道，”今上麵前，你那點三角貓的把戲，還要拿出來貽笑大方麼！”
“高陽侯此話多慮了，這些日子，董氏千金救治文家小公子的消息，孤可是沒少聽說。”皇帝笑著擺手，眼神熱切的看著董檸兒，絲毫不掩飾的目光讓董檸兒更覺不適。
她手輕輕的放到了董芷的手腕上。
“檸兒，不要怕，老老實實回答。”董芷輕聲細語的安慰她。說著，把手放到董檸兒的手背上，輕輕的，拍了三下。
董檸兒慌忙抬頭，看到她眼睛眯了起來，眼尾的細紋再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
董檸兒點點頭。
董芷把手撤離。
喜脈……宮中的禦醫都已經診治了……董檸兒，你到底在懷疑什麼！她心中暗自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但是聽到脈象的那一刻。
——董檸兒不由自主的顫了一下。
萬壽宮中，綠釉鏤空草紋熏香爐中，靜靜燃燒著悠悠的青煙。
董後前世中最不喜歡熏香，這一世，到底什麼變了。
但是這個時候，董檸兒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她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眼董芷。
卻發現對方也正直直的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
這樣的眼神，董檸兒在前世中，其他後宮嬪妃那裏見到過很多次。
——是試探，是威脅，是恐嚇，是哀求。
“如何？”皇帝的聲音冷不防的響起。
董檸兒這才恍然大悟。
為何陛下要召他們董氏全家入宮，為何又要親自讓她來診脈。
不管願不願意，董芷是和他們綁在一條船上。
也許陛下會起疑心，不，他應該已經起了疑心。今日之舉，就是來試探。
對於這一切一無所知的董穆佯裝生氣，說道，“檸兒，陛下在問話。”
董檸兒反應過來，她恭恭敬敬的衝著皇帝和董後施禮。
然後聲淡如水，“回稟陛下，皇後娘娘，確實，有孕了。”
諸人聽聞皆極為歡喜，皇帝更是下旨賞賜高陽侯府金玉琳琅。
末了，陛下就回了勤政殿理事。董穆攜家眷正欲拜別。不想董後卻神思懨懨的指了指董檸兒，說道：
“檸兒留下，我最近幾日胃口失調，總覺著吃什麼都沒味兒，你是醫，可幫我調理一些口味。“
董穆和董夫人一臉笑意，卻也隻當這是她們兩個人姐妹情深。
經曆過上次宮筵之後，董夫人笑眯眯的用力捏了捏董檸兒的手，語重心長道，“你們終歸是姐妹，若是在宮中這段時間，遇到什麼事情，你長姐……皇後，是你的唯一的依仗，懂了麼？”
這話棍棒相加。董檸兒想不明白都難。
萬壽宮中很快恢複了平靜。
很快入夜，墨一樣濃厚的夜色掩飾了一切的不安。
路上的燈火一盞盞亮了起來，八角宮燈懸在廊柱上，偶爾有微風吹過，一搖一晃，把前麵的路都照亮。
董檸兒被安置在了萬壽宮的偏殿——夕照殿中。
安頓妥當之後，董芷遣散了所有的宮侍，她立於門口，背對著董檸兒，輕聲問道，
“檸兒，這樣安頓你可否滿意？“
“滿意。”
“那，我是否真的有孕？”
……
董檸兒猶豫了下，她咬了咬下唇。下定決心道：“有。”
聽到這句話，董後沒作聲。也沒回頭看董檸兒。隻是一個人，默默的垂手，走出了夕照殿。
董檸兒深吸一口氣，她手指扣著手心，卻絲毫不覺手心已經被冷汗浸濕。
有句話，她沒說。
——董芷確實有孕，隻是這腹中，是一個死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