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綺心情大好,她倚著張軒,軟軟地說了一陣話,直到太陽西沉,這才告辭離去。
院落裏,燈籠在風中飄搖,幾個姑子的房間都隻有淡淡燭火。
——蠟燭非常貴,饒是張家富貴,也隻有那些郎主郎君能盡量使用。供應給庶出姑子的份是有限的。
天上一輪明月,在飄搖的燭光中,張綺踩著泄了一地的銀白,輕緩地走向最裏側的,自己的房間。
來到房外時,幾個婢女從陰暗的房中走出,朝她行禮道:“姑子。”這些婢女中沒有阿綠。
想來,今晚明月正好,她多半是與別的婢子們一起玩耍了。
“恩。”張綺點了點頭,跨入房中。
一夜無夢。
第二天,起了大早的張綺,細心地把頭發梳理好,用蕭莫給她的粉末泡水塗在臉頸等外露的肌膚後,朝外走去。
那粉末,她現在開始用了,準備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泡得濃一些。想來時日一天天過去,眾人會漸漸忘記她原本的肌膚,以為她本來便是這般肌膚微黃,帶著幾分病弱。
院子裏,同院的三個庶女已經妝扮好,正準備趕往學堂。看到張綺走出,一雙雙目光同時向她看來。
對上她們的目光,張綺低下頭來,怯怯地向她們行了一禮。
幾個姑子見她表現卑怯,心下滿意,便瞟了她一眼,結伴離去。
張綺等她們走了一會,才提步跟上。
不一會,張綺便來到學堂外。
看到她走來,聚在外麵的姑子們停止了議論聲,同時看來。關於張綺用才華驚動了陛下一事,她們是聽過的,也是好奇的。
在眾人的目光中,張綺踏入學堂。
這時她才發現,在眾庶女的身後,有一個專門給她準備的幾案。看來,她的待遇是從每一個地方都有改變。
噫,張錦呢?怎麼沒有看到她?
第一堂課學的還是譜牒。在張綺低著頭,眾姑子嗡嗡聲中,一個精瘦的老頭,這老頭姓陳,與袁教習一樣,來自大世家。
陳教習三絡長須,目光渾濁中透著冷漠,是個出了名的古板之人,與時人喜歡道家不同,他信奉的是儒家和法家。在這個普遍非韓非駁李斯,法家完全末落的時代,他是寂寞的。
陳教習走了進來。
他一站好,便注意到座位有變的張綺。皺了皺眉,他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一個仆人從門口走入,對著那老頭低聲說了幾句。
等他說完,老頭點了點頭。示意那仆人退下後,他轉向張綺,突然喚道:“張氏阿綺?”
“是。”
張綺抬頭看去。
那老頭慢騰騰地誦道:“妓則有子可為妾,何解?”
張綺眨了眨眼,清脆地回道:“它是說,一個妓妾如果有了孩子,可以升為妾室。”
老頭精幹古板的臉上表情不動,他嘎聲說道:“既然如此,你之母親,為妾乎,為妓乎?”
一句話吐出,四下先是一靜,轉眼哄堂大笑!
張綺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以頑固不化出名的陳教習,竟然如此惡毒的羞辱她!
騰地一下,她一張臉漲得通紅。
大笑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當眾人稍稍安靜後,張綺歪了歪頭。
她一派天真地看著瞅著陳教習,直直地瞅著,直到四下的笑聲稍息,直到陳教習眉頭一挑,怒意微現,張綺才清清脆脆地開了口,“我母親喜讀莊子,阿綺記得也是這樣的春日,她坐在窗頭,對阿綺誦著,“世而譽之而不加勸,世而非為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我母親對阿綺解釋說,這句話是講,全天下都讚美一個人,那個人卻並不會更加勤勉,全天下都責罵於他,他也不因之而沮喪。為什麼呢?因為這個人認請了內心和外物的分際,已經寵辱不驚。母親對阿綺說,她也是這樣一個人。”
頓了頓,張綺歪著頭,語氣越發天真,“教習這麼討厭我的母親,是因為你不是那樣的人麼?”
她問,陳教習否定她的母親,是不是因為他把名利看得太重,是非分得太清。
她一派天真,語氣清悅動聽,娓娓道來如同樂音。她眼神明澈,神態自然,坦然坦蕩宛如真人。
這依然是一個縱談玄學,講究天真的時代!
這依然是一個辯論至理,尋求個性解脫的時代!
張綺用玄學課業上學得的《莊子》,來反諷陳教習的僵硬世俗,竟是尖銳而鋒利,直刺得陳教習臉色大變。
四周安靜下來。
眾姑子齊刷刷地掉頭看向張綺。玄學雖然是一門重要課業,可她們隻是一個姑子,平素學習時,都是姑且聽之,姑且忘之。她們從來想不到,張綺這個看起來乖巧怯弱的姑子,竟把玄學學得如此精通!還一口就駁倒了教習!
陳教習瞪大一雙渾濁的眼,氣喘籲籲地怒視著張綺,喝道:“你!你……”你了一陣,他板著臉喝道:“好一個張氏阿綺,好一張利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