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3 / 3)

牢房空曠,他的聲波來回碰壁、嗡嗡不絕。沈之恒在光與聲的雙重刺激下,也有些心煩意亂。他終究還是具有人類的弱點,現在不是他煩亂的時候,可他確實感覺自己瀕臨失控。探照燈像兩輪太陽一樣,光芒萬丈地烘烤著他,這時候如果能喝到一瓶冰涼的鮮血,他或許還能鎮定下來。

轉身背對了厲英良,他抬手解開了西裝紐扣,脫了上衣隨手一扔,然後轉過臉,給了厲英良一個側影:“我要喝水。”

“沒有!你既然是要絕食,那我就讓你絕到底。”

“給我一杯水,否則在場諸位,包括你,都不會有機會活到今晚。”

厲英良瞪著沈之恒的側影,又冷笑了一聲:“嚇唬我?”

笑過之後,他依舊瞪著沈之恒,瞪了好一陣子,末了,他扭頭說道:“桂生,給他一碗水,用鐵碗,別用瓷的。”

李桂生找了個小搪瓷缸子,給了沈之恒一缸白開水。沈之恒將水一飲而盡,然後將搪瓷缸子從柵欄間遞了出去。

探照燈並未熄滅,一個小時後,沈之恒解開了領帶以及襯衫領口,並歎了口氣。

厲英良非常珍惜沈之恒流露出來的這點狼狽相,為了進一步地刺激沈之恒,他讓李桂生端來了一份高級飯菜,飯菜是新從館子裏買來的,色香味俱全,一樣一樣地擺在托盤上,通過小門送進牢房。厲英良站在一旁,要看沈之恒麵對美食,會是如何的天人交戰。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沈之恒見了飯菜之後,竟是立刻後退了一步,像是猝不及防,被飯菜嚇了一跳。

然後他就和飯菜保持了相當的距離。據厲英良觀察,他對待食物的態度,不像是絕食者常有的克製,倒像是發自內心的厭惡。

飯菜放涼了,端出去,厲英良讓李桂生從食堂裏拎來了二斤生牛肉。生牛肉紅鮮鮮的,被他扔進了牢房裏:“這兒沒有活人給你吃,吃點生肉湊合一頓吧!”

沈之恒垂頭坐在牆角,手臂架在支起的雙膝上,他把臉埋進了臂彎裏,沒有反應。厲英良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失望,還是應該鬆一口氣。他之所以對沈之恒念念不忘,完全是因為沈之恒疑點重重,有妖魔鬼怪的嫌疑;然而依著本心,他其實更希望沈之恒隻是個普通的人。

是人,是租界裏的富豪,是社會上的名流,是和他勢均力敵地同類,是他可擊敗和征服的對象。他又不是道長天師,降服一隻妖怪不會給他任何快感,他所追求的,乃是人世光輝。

很矛盾的,厲英良繼續觀察著沈之恒,正當他想下令將那塊牛肉取出來時,黑木梨花到來:“厲會長,機關長回來了。”

厲英良立刻做出驚喜表情:“哎喲,太好了,我這就上去迎接。”

黑木梨花笑道:“不必,機關長已經親自下來了。”

走廊裏響起了一隊足音,整齊劃一,由遠而近,讓沈之恒也抬起了頭。厲英良終於關掉了一盞探照燈,讓他的眼前暗了些許,空氣似乎也隨之清涼下來。

他此刻是真的餓了,餓得好像胃裏著了火,燒得他昏頭昏腦。走廊裏哢嚓哢嚓地響了兩聲,是厲英良和黑木梨花一起打了立正,而在“機關長”的問候聲中,有人停在了牢門之外,正是橫山瑛。

橫山瑛戎裝筆挺,彬彬有禮:“沈先生,你好。敝姓橫山,橫山瑛,是本機關的機關長。”

沈之恒站了起來,力氣是有的,虛弱的是頭腦。恍惚著向前走去,他一方麵想著如何與對方談判,一方麵又癡癡地盯住了對方的脖子,不能移開目光。他想自己可以拿這個橫山瑛做人質——隻要能夠碰觸到這個人,他就一定能夠製住他。製住他,然後……

然後,他的眼前不停閃爍著傷口與鮮血的畫麵,讓他簡直無法繼續思考。

在牢門前停下來,他抬起雙手,各攥了一根鋼筋柵欄,同時聽見自己輕飄飄地說了話:“原來這位就是橫山機關長。”

橫山瑛上下打量著沈之恒,心裏很不安。沈之恒看起來是非常的正常,比絕大多數人都更有人樣,如果他其實隻是個身手過人的功夫高手,卻被自己當成了妖怪對待,豈不是太愚蠢太滑稽?

這時,沈之恒向他伸出了一隻手:“橫山先生,幸會,隻不過沒想到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麵,會是在這種地方。”

他的語言和舉止都是文質彬彬的,橫山瑛不假思索地想要和他握一握手,然而右手剛剛抬起來,厲英良忽然伸手一攔,幾乎是喊了一聲:“機關長小心!”

橫山瑛一驚,厲英良也意識到自己這一嗓子太過孟浪,連忙壓低聲音解釋道:“他畢竟是個危險人物,機關長還是小心為上。”

橫山瑛聽了這話,倒是深以為然。重新轉向沈之恒,他說道:“我聽聞,沈先生擁有不死之身。”

沈之恒慢慢收回了手:“荒謬至極。”

橫山瑛笑了笑:“是的,也許是荒謬的謠言,但敝人心中確實是好奇得很。可惜今日太晚了點,不宜再做長談。還請沈先生好好休息一夜,明朝清晨,敝人再來向沈先生請教。如果我們談得投機,那沈先生也不必留在這裏了,我願和沈先生交個朋友,請沈先生到寒舍喝幾杯酒。”

說到這裏,他直視了沈之恒的眼睛,他又點了點頭:“夜很長,沈先生可以好好地考慮一下,是要與我為敵,還是與我為友。”

然後他轉身離去。

黑木梨花把厲英良拉到一旁,低聲囑咐了幾句。與此同時,沈之恒莫名其妙地站著,倒是很有意外之感。根據厲英良下午那一番恐嚇推測,他還以為橫山瑛今夜會對自己大動幹戈,孰料那人隻撂下幾句淡話便走了,又要留他餓上一夜。可他前幾個月住在上海,已經是活得營養不良,回到天津沒有幾天,還處於一個饑渴交迫的時期,這個時候連著餓上他兩天兩夜,豈不是要往瘋裏逼他?

這時厲英良按照黑木梨花的囑咐,把餘下那盞探照燈也關閉了。走到牢門前,他對沈之恒說道:“最後一夜,最後的機會,你好好考慮吧。”

厲英良和黑木梨花一起撤了,隻留下了幾名衛兵在走廊裏站崗。

沈之恒當真的考慮起來,考慮的結果是自己得逃,而且就在今夜。今夜逃了,回家吃飽喝足沐浴更衣,明天還是天津衛裏的沈先生。日本人不會再有偷襲他的機會,他也會盡快送厲英良這個大麻煩上西天。若是今夜不逃,那麼到了明天後天,自己的情形會惡化到什麼程度,就不堪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