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英良一邊跟著橫山瑛前行,一邊暗暗計算著沿途屍首的數量。樓梯上的屍首除暫且不計,他在第一段走廊內看到了四具,拐彎之後,前方走廊盡頭又躺了一具。走著走著,他忽然和橫山瑛一起停了下來,因為意識到身邊就是關押過沈之恒的牢房。
橫山瑛撼了撼那變了形的鋼筋,和厲英良對視了一眼。厲英良麵色慘白,雙眼泛紅,像是太興奮,也像是太恐懼。
橫山瑛沒說話,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厲英良一樣,也是太興奮,也是太恐懼。
讓兩名士兵端槍開路,他帶著小隊走過這一段走廊,又拐了彎。
然後他看到了沈之恒。
沈之恒,也就是他們先前所見的血色人形,正懷抱著一具屍體跪在地上。深深地俯下了身,他埋頭在那屍首的頸側,正在大口大口地吮吸。
橫山瑛和厲英良,以及士兵們,一起屏住了呼吸。
地牢安靜到了極致,沈之恒那咕咚咕咚的吞咽聲音顯得無比清晰,幾乎震動人心。而他不抬頭,對麵的人也不敢動。
長久的吮吸和痛飲過後,沈之恒忽然緩緩昂起了頭。
以橫山瑛為首,這邊的眾人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氣。然而在他們做好了戰鬥準備之後,沈之恒保持著那個昂首跪坐的姿態,卻又不動了。
一盞電燈懸掛在他正上方,昏黃燈光籠罩了他,短發血淋淋的淩亂,他上半張臉血跡斑斑,下半張臉則幹脆是徹底的赤紅。微微張了嘴喘息著,他一雙眼睛半睜半閉,顯出了清晰的雙眼皮痕跡,和同樣浸了血的、沉重的睫毛。
雙手緩緩鬆開,屍首順著他的大腿滾落到地。所有人都看出了他此刻的失神與眩暈,厲英良輕聲開了口:“機關長,就是現在,抓住他。”
橫山瑛舉槍瞄準了沈之恒,同時帶頭邁步走向了他,可未等他們走到近前,沈之恒的眼珠忽然轉動了。
他望向了橫山瑛,又望向了厲英良,然後,他搖晃著站了起來。
他先前跪坐著,沒人看出他的異樣,如今他站起來了,眾人才發現他腹部插著一把刺刀。那把刺刀幾乎要紮透了他,他卻仿佛是無知無覺。
厲英良先前所懷疑的,如今都被證實了。他在巨大的恐懼中哆嗦起來:“機關長,他是不死的……我沒有撒謊,你看他真的是不死的……”
橫山瑛開了槍。
子彈打穿了沈之恒的胸膛,讓他向後猛地一晃。晃過之後站穩了,他看著橫山瑛,如夢方醒似的,睜開了眼睛。
厲英良打了個冷戰,依舊是出於直覺,他猛地衝向橫山瑛,抱著他就地一滾。鮮血飛濺到了他的臉上,是沈之恒在一瞬間衝了過來,抓住了橫山瑛正後方的士兵。周圍眾人嚇得發了狂,掄起槍托拚命地去砸沈之恒,而沈之恒手中的士兵歪著脖子,頸動脈已被咬開,鮮血直噴到了天花板上。
橫山瑛扶牆爬了起來,爬起來之後又彎下腰去,瘋了一般的找手槍。幸而就在這時,黑木梨花來到。
黑木梨花早就覺得橫山瑛的行動有些貿然,所以自作主張地趕來支援。而她的方法也真是高明——以著捕捉猛獸的方法,她命人張開一麵鋼絲大網,將沈之恒以及沈之恒懷中的士兵,一起網了住。
沈之恒這一次眩暈了很久。
是非常美妙的眩暈,他無憂無慮地昏沉著,肺腑熨帖,肢體舒展。尚未冷卻的鮮血包裹著他,他像是漂浮在了一個溫暖的黑暗世界裏。
從人到非人,在長達上百年的漫長轉變之中,他第一次得到了飽足——徹底的飽足。
像早產的嬰兒回歸了母體,他蜷縮著身體側臥了,心滿意足的,飄飄欲仙的,進入沉睡狀態。
厲英良,橫山瑛,黑木梨花,以及所有活著的士兵,圍著沈之恒站立,長久的不發一聲。
這一回他們麵對的抵抗者,既不是冥頑不化,也不是視死如歸,以至於他們的凜凜凶氣自動消散,甚至想要後退再後退,一直退到祖先神靈的光輝之後。鋼絲網下的沈之恒竟然有著恬靜的睡相,而他懷中抱著的士兵屍體也閉著眼睛,兩人正在相親相愛的浴血而眠。
最後,還是厲英良最先說了話:“機關長,趁著他還沒醒,我們是不是應該盡早地……處置他?”
橫山瑛告訴黑木梨花:“去叫軍醫。”
橫山公館機構嚴密,人員齊全,可以關起門來自成一統。
在軍醫到來之前,士兵們全副武裝,冒著極大的危險,打開了鋼絲網。他們從沈之恒懷中輕輕拉扯出了同伴屍體,然後用精鋼鐐銬鎖住了沈之恒的手腳。
沈之恒換了新牢房,新牢房是一座尚未啟用的水牢,乍一看上去,是個四四方方的幹池子,池底和四壁都用水泥抹平,上頭蓋了一層鋼筋焊成的格柵,格柵堅固,四邊幾乎與水泥地麵融合一體,隻在一角開了個帶鎖的天窗。
水牢挺深,牢內的人縱是舉了手向上跳,也決觸碰不到格柵,而格柵的格子眼也不大,衛兵盡可以安全地在上麵來回地走。
通過天窗上下出入,不是個容易事,士兵們先將一張小木床送了下去,再把沈之恒放到小木床上。小心翼翼地完成了這兩樣任務,士兵們順著梯子爬上地麵,換了兩名軍醫下牢。
軍醫給沈之恒注射了雙倍量的鎮靜劑。
觀察片刻之後,他們認為鎮靜劑當真起了作用,這才分工協作,用剪刀剪開了他的血衣,拔出了他腹部的刺刀,又用鑷子從他體內夾出了幾枚子彈。
厲英良和橫山瑛站在水牢岸邊圍觀,軍醫拔出刺刀時,鮮血隨之湧出,兩人一起生出了一種微妙的惡心,因為不知道那湧出的鮮血,究竟是誰的。
橫山瑛低聲說了話:“英良君,他還算是人嗎?”
厲英良愣了一下,橫山瑛從未這麼親切地稱呼過他,這讓他受寵若驚:“這個……英良也不能確定。”
“如果不是人,那他是什麼?魔鬼?妖怪?邪祟?”
厲英良實在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吞吞吐吐:“妖魔鬼怪……也要經商投資……開報館辦公司嗎?”
“他的家族在哪裏?家裏還有別人嗎?”
“這個還不清楚,他四年前才遷來了天津長住,之前似乎是在歐洲混了幾年,有人說他是在歐洲學習藝術,也有人說他是在歐洲做生意。”
橫山瑛垂眼望下去,就見軍醫正在清洗沈之恒的身體。沈之恒赤裸裸的仰臥在床上,身體瘦削頎長,具備一切男性人類應有的器官。沒了鮮血的遮掩,他現出了周身七長八短的傷口,膝蓋上有一處甚至深可見骨。
“他的傷很重。”橫山瑛又說。
厲英良立刻附和了一聲。
“他好像沒有痛覺。”
“他這種人,殺都殺不死,大概也不怕疼。”
“他的力量也很大,速度也很快。”
“是,他相當的危險。”
橫山瑛抬手摸了下巴:“普通人裏,身體素質最好的青年,接受最嚴格的訓練,也不會有他的水平。如果他是我們的人,或者,我們也有像他一樣的人,就好了。隻要稍加學習,他就會成為最優秀的特工。”
厲英良感覺橫山瑛的話風不對,連忙扭頭望向了他:“機關長,他年齡不詳,我認為他很可能已經不是青年人,他的頭腦和思想已經頑固了。”
橫山瑛點了點頭。
淩晨時分,橫山瑛和厲英良撤退休息,換黑木梨花前來看守。黑木梨花趴在格柵上,對著沈之恒看了半天。她的頭腦是靈活的,無須說服,她已經承認自己今夜是網羅住了一隻吸血鬼——她認為沈之恒就是一隻吸血鬼,然而橫山瑛並不認同,橫山瑛之所以不認同,也不是因為他本人有什麼高見,他純粹隻是看不起女人,而黑木梨花就正是個女人。黑木梨花剛一開口,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已經把她徹底地否定了。